谢昀的话不无道理,嘉鱼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瞬的迟疑,因为,如他所说,她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去救谢星熠,他和她完全不亲近,未来甚至可能成为她最大的竞争对手,现在有监控为证,她大可在赶过去救他时假装河底崎岖不平不便行走,慢慢拖延救援时间,兵不血刃地解决掉一个隐患。
但是——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人命关天,对生命施予援手的本能占据了思想的上风,她不敢保证今后不会为救了谢星熠这件事感到后悔,可即便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绝对不是现在。
嘉鱼趟进了河里。
河水安有恒温系统,温度保持在十五摄氏度左右,然而除夕夜的北京冷至零下五度,没入水中时,她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谢星熠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这为她的救援工作减轻了不少负担,毕竟出于求生本能,很多落水者都会在得到援救时拼命挣扎,慌乱中甚至有可能把施救者也一起拖进水底。
河底全是软泥,她摸索着架住谢星熠的胳膊,吃力地将他扛上来,期间自己也喝了不少水,毛衣更是被河水浸得沉甸甸的。
谢昀全程作壁上观,不仅没有喊人帮忙,在她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狼狈地托着谢星熠上岸后,也完全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只在她依照学过的急救知识抠掉谢星熠口中的秽物,给他做心肺复苏时,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有人来了。”
主楼那边走来了一个女人,嘉鱼抬头望了一眼,一边继续着手上按压的动作,一边高声招呼那人过来。
等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来者是二伯的女儿,她的堂姐谢琪。
“老天!这是怎么了?!”
谢琪本是出来打电话的,见了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吓得眼睛都差点瞪出来,掩着嘴唇,脸色刷白。
“他落水了。”嘉鱼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冷静地指挥道,“你去屋里喊家庭医生过来,让他带上ADE,记得别惊动奶奶,快!”
音量不高,但她的表情严肃到不容置疑,话里也充满了发号施令的意味,谢琪被她唬得一楞,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但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不是介意尊卑礼仪的时候,咬咬牙跺跺脚,应了声“好”,小跑着回去了。
嘉鱼则继续给谢星熠做胸外心脏按压。
为了确保按压的深度足够,她使上了吃奶的劲,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停,五十来下后,谢星熠终于抽搐着吐出了一口水,她心里一松,将他的脸掰到侧面,防止他被自己吐出来的水呛到。见他尚未完全转醒,保险起见,她仍然没有停下心肺复苏的动作。
因为太过专注,嘉鱼完全没留意到周围的情况,直到耳边传来一串凌乱的哭嚎,她才发现谢琪无视她的叮嘱,叫来了一屋子的人,为首的正是被人搀扶着跑来且满脸急色的老太太和面无血色的谭圆。
解释的话还没出口,老太太就伸出枯瘦的手,一把将她搡开了。
嘉鱼毫无防备,加上急救时用掉了太多力气,竟然被她一屁股搡到了地上。
亲戚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很快将她挤出了包围圈,她听到老太太朝家庭医生William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啊——快!医生!医生!!”
William抱着AED,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蹩脚地安慰道:“别担心,大家先向后退开——”
现场人太多,William提高音量重复了四五遍“大家向后退开”,才勉强让包围圈缩小一点。
他给谢星熠做了一番检查,在老太太一迭声“我孙子怎么样了”的追问中答道:“心跳正常,意识也恢复了,多亏急救及时,就是肋骨摸起来断了两根,建议送到医院拍片,做进一步检查。”
“你说什么?!肋骨怎么会断呢?”老太太急道。
William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嘉鱼所在的方向:“肋骨骨折是心肺复苏过程中常见的并发现象,为了确保按压到位,血液能够输往大脑,有时……”
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太尖声打断了,她用拐杖指向嘉鱼,手臂颤颤巍巍,抖得像在筛糠,磨牙切齿道:“是她?!是她弄断了我孙子的肋骨!”
“这样说有失偏颇,身为非专业医护人员,她已经做得很……”William试图解释,然而老太太就像一枚被点燃的炮仗,火冒三丈,怒气冲天,只愿意捡自己想要的信息听,“非专业”三个字一出口,她顿时找到了发泄的由头,大叫一声,跌跌撞撞扑上前,径直扬起拐棍,当着众人的面朝嘉鱼腿上狠狠打了上去,一边打还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贱种没安好心!”
嘉鱼穿着裙子,膝盖以下只有一条裤袜作为防护,拐杖打在她近似裸露的腿上,发出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由于裤袜吸饱了水,甚至还溅出了几点水花。
她没有闪躲,周围也没人制止,气氛死一般凝滞。
William知道这家人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可突然目睹别人的家庭纠纷还是让他感到非常尴尬,身为外人,他没有立场去制止什么,只能从医生的角度强调:“小少爷需要保温,也需要尽快就医。”
老太太还要扬手,谭圆忙在一旁拦了一把,说:“妈,先把阿熠送去医院吧。”
她这才收回拐杖,身子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副被气到马上就要倒地昏迷的样子,周围旁观的人急忙蜂拥上前,争相扶住她。
一顿兵荒马乱,谢星熠和老太太被大家合力抬到了担架上,簇拥着离开了。
宛如蝗虫过境,上一秒还人挤人的河岸,下一秒只剩寒凉与萧索。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她的衣摆,嘉鱼搓了搓冻僵的手,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一道嗤笑。
她回过头,视线稍微下移,看到了还留在原地的谢昀。
这里只剩她和他了。
同样是被边缘化的人,他们就像两个怪胎,一个浑身滴滴答答往下趟水,下巴还沾了点淤泥,一个顶着一头杂草般的绿毛,脸上的钉子闪闪发光。
他摸出一条新的烟,叼在嘴里点燃,丹凤眼朝着她斜斜一挑,眉飞入鬓,目如点漆,含着烟尾含糊不清地说:“自作自受。”
“……”
嘉鱼选择装聋。
这样的结果她不是没有预料到,早在四年前给谢星熠捐赠骨髓的时候,她就深刻认清了这家人的秉性,也知道没有人会因此感念她。若是非要刨根究底,问她为什么犯傻去救人,她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偶尔,极偶尔的时候,她会记起阿嫲说过的一句话,“善因种善果,善果报善因”。
有些果来得晚些,可总归会来。
转换成嘉鱼自己的语言,就是总有一天,她要向谢星熠讨债的。
不过,这并不代表此时此刻她心里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尤其是谢昀还在她身边落井下石:“你看有人关心你吗?有人跟你说谢谢吗?你见义勇为助人为乐,怎么没见有人给你送面锦旗啊?”
她忍了一会,见他越说越来劲,心里也有点冒火了,沉下脸问:“……关你屁事,你啰嗦够了没?”
“怎么?”他夹着烟笑了起来,“我说没有,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把你推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