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轻快又桀骜,仿若又回到了打打闹闹全无嫌隙的恣肆年岁。
纪榛跨步迈进,“这有什么不敢的?”他三两下走到空荡荡的桌前,“怎的不叫膳食?”
蒋蕴玉唤来侍从,随意点了几道菜,“松鼠桂花鱼、佛跳墙、胭脂鹅脯、蟹粉酥、金银鸽肉、檀扇鸭掌,还要一份枣泥山药糕。”
对方点的竟全是他喜爱的菜肴,纪榛惊异,“你.....”
蒋蕴玉眉梢一挑望向他,他忽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只是巧合。
侍从得令退下,蒋蕴玉将放在地面的一坛杏酒提上来。
纪榛看着酒坛子上端正的“榛”字,记起这坛酒的来历。
十二岁那年,他去蒋府做客。恰逢府中开酒窖,二人各挑了一坛子酒埋下,打算等多年后再开坛。挖土过程中,纪榛不慎打翻自己的酒坛,撒了一院子的酒香,委屈地蹲在树下掉眼泪。
蒋蕴玉拿脚碰碰他,总是戏弄他的少年带着点儿不自在道:“不就一坛酒吗,有什么好哭的,我的给你就是了,省得你又告状说我欺负你。”
纪榛破涕为笑,又怕蒋蕴玉耍赖,拿红纸写了自己的名字贴上去,“说好了我的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许反悔。”
“本小侯说话算话。”
紧拧着的红布被掀开,埋了整整八年的杏酒开坛,雅房里被香馥的酒气灌满。
酒越酿越醇,可时日匆匆,当年嬉笑玩闹的少年却渐行渐远。
纪榛想到后日蒋蕴玉就要远离生长的京都,心中怏怏。他站起身斟酒,豪爽地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敬你当年赠酒之情。”
又倒满瓷杯,仰面再饮,“这一杯祝你远行布帆无恙。”
他一吸气,三抬手,音色脆亮,“这一杯愿飞骑尉早日平定疆外,得胜归朝。”
蒋蕴玉凤眸沉坠,默声不语定定地看着纪榛。
三杯下肚,纪榛脸颊微红,他双手撑着桌面站稳,语调下沉,“蒋蕴玉,那日在南苑,你简直是胆大包天.....”
蒋蕴玉闭眼对壶而饮,一把将见底的酒壶噔的磕在桌上,“若是你,你怎样做?”
“我不知道,”纪榛后怕地摇头,“但我畏死。”
蒋蕴玉猛地站起来,“所以你觉着我应当为了保命奉旨行事,娶灵越当驸马?”
纪榛睁着一双被酒浸得微红的眼睛,说:“难道非要冒着杀头的大罪抗旨吗,灵越温婉柔和.....”
蒋蕴玉厉声打断他,“你懂什么?”
“是,我是不懂。”纪榛扬声,“但我知道漠北凶险,匈奴骑兵三万,陛下却只拨五千精兵于你,此行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他心生悲痛,“蒋蕴玉,这与送死有什么分别?”
他是胸无点墨,可也不至蠢钝不堪一事不知。
蒋蕴玉怒视着他,忽而一把挥手打碎了杏酒坛,坛子哐的一声爆发出剧烈声响,承载的酒液流淌一地,满室香气浓烈得刺鼻。
纪榛被这一声巨响吓得往后倒退一步,但衣摆还是被溅起的酒液沾湿。
“你以为我有得选,太子和三殿下.....”蒋蕴玉顿住,双目赤红,“没了爵位,我与庶民无异,这是我唯一翻身的良机。纵然是死,我也要战死在广袤的大漠沙场,而不是蹉跎在这抬头只能看着一片天的四方京都。纪榛,你懂什么。”
纪榛又退了两步。
蒋蕴玉指着碎了一地的酒坛,咬着牙关,一字字道:“这坛酒,本该是我们新婚夜的合卺酒,而你,先背弃了我们的婚约。”
他一把擒住纪榛的双肩,“若不是你悔婚,陛下怎能替我赐婚,我又何至于抗旨走到这地步?”
纪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蒋蕴玉狠声说:“这三年,我一直都想问你一句,我哪里比不得沈雁清,让你不顾二十年情谊也要退婚。”
纪榛惶恐不安,仿若不认识蒋蕴玉了。半晌,才茫然地轻声说:“你我皆无意,退婚不正如你所愿吗?”
蒋蕴玉先是一怔,继而疯癫般地大笑起来,“好一个如我所愿!”
他笑得眼里都是水光,继而脱力地松开纪榛,踉跄地往后退,又重复,“如我所愿。”
纪榛不曾见过这般失意的蒋蕴玉,呆怔地立在原地,唤了声,“蒋蕴玉.....”
蒋蕴玉用力地抚了抚额,一连说了三个罢字,又道:“纪榛,胜也好,败也好,我无路可走了。纪家.....”
话音未落,雅房的门骤然被推开,声色俱厉的纪决站在门前,打断二人的争吵,“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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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老夫人请您过去。”
暮色起,沈雁清方进府就有婢子来迎。
他略一颔首,“我换身衣衫就去见母亲。”
裕和亦步亦趋跟上,悄声说:“老夫人知道您和少夫人分房的事情了。”
沈雁清嗯了声。
今日沈父在去上朝的路上已经询问过他,倒也没有多说旁的,只道他近来对公务不如从前上心,又暗指夫妻和睦才能合家安乐。
沈雁清与纪榛成婚三年,起初父母确实因为纪家逼婚不待见纪榛,但到底是书香世家,也未曾真正苛待过儿媳。近些日子纪榛安分守己,沈母也不再提起纳妾之事,再过些年日,未必不可捐弃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