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寡妇
36.恍恍惚惚晕晕乎乎。阳光明明那么热烈,打在身上又那么的凉。车子就停在外面,碧荷上车的时候腿一软一个趔趄,一直跟出来的梅子伸手扶住了她,一脸担忧。“晨晨——梅子你帮忙看着,”碧荷说话,全身却发起抖来,“我待会我让我妈来接他。”“好。”梅子站在车外,看着司机和副驾驶的男人,他们侧头看来,眼睛还有一些红。这个世界原来是不真实的。声音啊阳光啊车子啊花草树木都是不真实的。碧荷坐在后面,只觉得身上很冷。前面吴志扭头还试图和她说话,他好像想挤出笑容,可是嘴角抽了几下,最后脸还是垮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悲伤。“陈子谦他怎么了?伤到哪里?”碧荷全身发冷,看着他抽搐的嘴角,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甚至耳清目明。小车祸,不会是单位的人来找她。司机没有说话。小吴也没有说话。“梁姐他没事——”小吴说着话,却又扭回了头。没事啊。至少人活着。只要还活着。家里有几十万的存款,还有一套房子。什么病不能治好呢?出了城区,下了高速,最后进入了土路。碧荷看着窗外杂乱的树,想着这些会不会他几天前走过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他看过的风景?“怎么就出车祸了呢?”她又问。车身一阵漂浮,她和车一起转过了一个弯,整个人好像都从座位上飞了起来。没有人回答她。她歪了身子,伸手去抓扶手,可是什么都没抓到。她伸手撑住了自己。她看见外面防护栏已经被车撞弯了,裹着三色防水布。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问。车子飞驰而过,没有人说话,把一切甩在了身后。记忆都纷乱了。就好像是夏天吹出的肥皂泡,层层叠叠,包裹着影像和声音。她去了医院,医院门口还有他单位的女同事,一脸悲伤的看着她;她走了进去,看见了蓝白色房间的人形,一堆仪器在旁边闪啊闪啊,医生转头看她,说着话,她看不见白色口罩下的神色;她走了进去,掀开了布。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爸爸来了,公公婆婆也来了。就连学校领导也来了。陈子谦单位的领导来了,说了一大堆,“因公殉职”——最后就连儿子也都被人接来了。公公婆婆哭的晕了过去,儿子站在原地,懵懵懂懂。信息疯狂的涌入了进来,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碧荷觉得有些悲伤,可是又好像没那么悲伤。她看着他的脸,青灰色的,有些僵硬。婆婆就在面前抱住了她自己的儿子,碧荷有些懵,又伸手指去轻轻按他的手掌。冷,凉,硬。明明几天前还是温暖的人。她不信。甚至还有些想笑。她感觉这是假的,分明不可能。白幔飘舞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纸花堆满了农家二楼的院子。唢呐吹了起来,撕破了宁静的空气。一溜的车子停在了路边,爸爸——检察院的领导,保险公司都坐在了一起。他们谈了很久,谈到了赔偿,谈到了晨晨的教育,谈到了她的工作。碧荷坐在一边,感觉有些麻木又有些不适。她几天没有睡觉了,昏昏沉沉,却又异常的清醒。这些是她的家事,如今却被人拿上了台面讨论和评说;然后她又想起她没有丈夫了,正是因为没有了陈子谦——所以这些人此时此刻,才能来这里,这么坐着,说这些。单位承诺说要负责晨晨大学毕业之前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九十万的赔偿金,给晨晨存五十万的教育基金,存单碧荷拿着,密码公婆收着。碧荷和公婆各拿二十万;房子没贷款了,家里还有多少存款?碧荷咬了唇不说,只是面无表情的摇头,爸爸接过话题,说晨晨还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以后都是孩子的。公婆要求把房子改成晨晨的名字,就不提存款的事;说孩子碧荷要养;如果有一天不养了——婆婆又哭了起来,那五十万也要带着和孩子一起走。纽带没有了,亲情也没有了。没有了亲情,一切的利益都显露了出来。赤裸裸的,真实又残忍。碧荷觉得有些麻木,又有些闷闷的痛。她还想着陈子谦走的那天——她记不住了。她说了什么?叮嘱他注意安全了吗?他好像没有说话,只是和以前出门的每一次一样,穿着白色的衬衫,门的一拉,砰。人不见了。消息传的那么快。乡下摆了几十桌。老班来了,带着老婆,老婆抱着碧荷哭了几声;学校的同事来了,安慰了几句,也掉了泪;梅子蹲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帮她烧着纸钱。外面的人吵着说着,又有一阵sao动,“碧荷。”有人喊她,带着哭腔。古诗来了,张笑也来了。张笑这回没有笑,穿着的黑衣黑裤,只是在门口的礼簿上签了字。他沉默的上了一柱香,又看了看碧荷——走了出去。“是那个弯太急了。”碧荷跪在地上,听见有人在低低的说话,面无表情。这些话她这几天听了很多很多次了。“弯太急了,正好下雨,又有块石头落在马路上。那个路修的又有问题——一般转弯的路,都是外高内低,这样才好转弯;结果偏偏那个弯道,修的内高外低,不出车祸才怪。”“也不知道谁修的——”不知道谁修的。碧荷想起了那个飘忽的车架,她看着眼前的火,什么都没想。古诗蹲在她旁边沉默,只是往盆里丢了几张纸钱。纸钱飘飘荡荡落在盆中,被火舌舔舐,然后燃烧了起来。燃烧的也许不只是纸钱,还有她的生活她的人生。“这位是……”门口有爸爸说话的声音传来,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同学。”门口有人回答,声音低低沉沉。有些熟悉,却又像一把刀,插入了心窝。碧荷闭了闭眼,眼前的那盆火,渐渐模糊了起来。一双皮鞋落在了地上,一步步走在了她面前。黑色的裤脚。蹭亮的皮鞋。碧荷没有抬头,只是看着眼前跳动的火。门口似乎有人看了过来——不是看她,而是看他;有人因为他的出现在窃窃私语。面前的裤脚咫尺之间,碧荷没有抬头,却能清晰的感知到他的举动。鞠躬,上香。他没有说话。站在面前,沉默。碧荷张着嘴呼吸,没有抬头,只是埋头深深的回了一个家属的礼。“我们都是碧荷的同学。”这个人出现在哪里都会引起舆论sao动,也许是他的外形,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刚刚失偶的寡妇已经经不起这些怀疑和流言蜚语,张笑的声音低低的,从外面传来,“我们三都是碧荷的高中同学——都是一路的。”“这位,这位也是啊,他也是,刚刚才从美国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