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姐也是常来帮衬红妃的,所以知道以李汨的性情,这个时候不出来才是正常。但她到底不如严月娇那样亲近红妃,对此没有那么准的把握。
严月娇朝着红妃离开的方向看了看,笑道:“别管姐姐与襄平公了,他们两人都是要‘成仙’的!平日里吃的又素又淡,晚间进食更是讲究——口味其实不算高贵,也不见得是只吃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但那些清粥小菜在行院里怕是更少见些!”
“总之,就是要吃,这些酒楼里送来的肥鹅大鸭子他们也是决计不会用的。”
另一边也差不多是如此,李汨人在书房,中间是有人送东西给他吃的。都是红妃在待客的间隙,亲口吩咐了秦娘姨送去的...清淡干净的菜色,极其精洁,量少样式少,但李汨用完晚餐又是恰恰好的分量,没有浪费多余的。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子末丑初了,相当于后世凌晨一点的样子。平常这个时间,李汨已经休息了。今天没有休息,到了这个时候,倒还真有些饿——不过饿归饿,却不至于一定要吃东西。
对于惜福养身的人,本来就习惯吃饭只吃七八分饱。微微的饿意对于李汨来说,更像是一种正常情况下就该有的感觉。
所以他也没有再要人送吃的,又或者吃书房里常备的一些茶点。
红妃进来时,李汨正在灯下看书,世家公子、如切如磋,本身就是一块美玉。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美人当然不只是指女子,男子也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李汨才抬起头来,书册合上放到一边,与站在门前的红妃视线交汇:“外间事毕了?”
“是啊,就连郑王都送走了。”红妃小步走进来,不自觉就有了一些轻松与雀跃:“相公夕食之后就没再用食了吗?要不要吃些宵夜?”
明明‘相公’是此时对身居高位的男子的一种称呼,来源于此时对宰相的称谓,但每次听红妃这样称呼,李汨还是会下意识心中一紧——‘相公’这种称谓已经传出去了,妻子称丈夫为‘相公’也越来越常见。
“夜这样深了,还用什么餐食?”李汨伸手倒了一盏热茶给红妃,眼睛没有看红妃。
红妃也没有看李汨,只是自顾自道:“相公这话可不通!在行院里,就是这样夜深了,才越是要吃许多食物呢...且不说像今日这样开酒席的日子里,酒楼为了行院都厨房点灯做事。就是平日里,馆中茶房的炉灶也是都燃着的,上面还要热着一些吃的。”
这一点儿不夸张,不只是一些院子里有客人总会要酒要菜来搞热场面,还有些院子里深夜了也会要酒菜——娘子们和客人们云雨之后,两边都是累的,很需要一些食物。娘子的房间里自然有些茶果零食,但那和正经的餐食还是不太一样。不少钱的客人这个时候除非是真动也不想动了,不然都会找茶房要一些吃的。
茶房有就立刻送来,没有就在跟前的小吃摊上买。
汴京城中没有宵禁,酒楼茶坊或许不能彻夜营业,但小吃摊彻夜营业的就太多了!很多人干脆是一整晚做完之后又做了个早市,然后才回家休息——在官伎馆、私妓人家集中的桃花洞,这种彻夜营业的小吃摊往往是守在跟前的,就预备着做生意呢!
红妃一边说着,一边拿开坐在小泥炉上的茶壶,拨了拨里头的炭火。然后从一旁的竹编炭盒里用竹夹夹了几块新炭进去,然后又重新拨了拨火,转身拿了一只铫子。这是她偶尔用来煮粥的器具,一次能煮一两小碗的分量,她一个人用是刚好的。
淘洗干净的一把米,几颗红枣、一撮葡萄干、几粒杏仁、剥壳去核的龙眼干、一点点红豆、一点点薏仁、一点点黄糖,最后添上平常用来泡茶的清泉水——只等着炉子里的火慢慢将这一点儿粥熬熟。
这些做完了,红妃擦了擦手,抚平刚刚挽起的袖子。侧过头去看李汨刚刚看过的书籍,一下笑了:“相公怎么找出这部书了?”
那是一部有关佛家的书,但不是经书,而更接近于笔记故事。大都讲的是因果报应、佛家慈悲,但都是以故事形式来说的。虽然故事有的时候有些强行说教了,红妃还是看得挺有趣味的,让她想起了《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子不语》那类故事集。
李汨看这个书,有两个‘不像’,一个他就不像是看这种杂书的人!另一个,他是修道之人,这佛家故事拿在他手里,总觉得哪里有怪怪的。
铫子里的水米还远未到熬煮好的时候,但已经开了,不断发出咕嘟嘟的声音。李汨看着铫子上方不断冒出的白色雾气,再看红妃,与她争隔着雾气相看,本应是看不清的,但李汨却觉得很清楚。
红妃的眉目,一切都历历如绘。
“并无什么缘故,这部书存放在显眼处,一眼就看到...你如今信佛?”李汨想到了那位视红妃为‘伎乐天女’的佛门高徒,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倒也不是信奉,只是如今想多读读佛家故事,也好养出一点儿佛家气...相公大约还不知,前些日子,就是二月十九观音诞时,宫里有旨意,令官伎馆排演几出佛家舞乐。六月十九时官家、太后、皇后等贵人都要去大相国寺施舍、主持佛会,到时女乐们还得在佛会上出演。”
红妃说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李汨一惯不关心这个,如果不是恰好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这些,他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
二月十九是观音诞,太后、皇后在宫内举行了相应活动,因被一些人说动了,便动了六月十九大办一次佛家活动的想法——宫内生活富贵,但日子也很无聊,甚至苦闷,所以很多宫廷女子都是信佛的。
六月十九其实也是观音诞...应该说观音诞有三个,二月十九是观音出生的日子,六月十九是观音出家的日子,九月十九是观音成佛的日子。而且真要说的话,民间其实更重视后面两个观音诞,特别是六月十九这个观音诞,观音庙里常有隆重的活动做庆祝。
有旨意让女乐准备观音诞佛会上的节目,这本身不算什么。虽然佛家讲究清净,而女乐们本质上就是高级妓.女,实在难说清净二字,但这年头这样的事实在不少这一件!名妓礼佛是雅事,大相国寺里烧猪头,佛门最擅长做生意...凡此种种都司空见惯了。
不过这份旨意里有特意点了一下撷芳园和红妃...之前点红妃做撷芳园都知,起因就是宫内想看红妃的《伎乐天》,但《伎乐天》不那么合适在宫内演出。点她做这个都知,有要她做都知之后,排演一些类似,但可以在宫内演出的舞蹈节目的意思。
红妃现在还不算正式接手撷芳园,同时也很难说当初宫中那随意一说会不会有后文,所以红妃一开始是没有把这件事真正压在心上的...再怎么说,那也是她成为撷芳园都知以后的事了。
没有想到,事情赶着了人...这份旨意里,另外二十七家官伎馆一个也没点,特意说了撷芳园和红妃,那就是让红妃在撷芳园在官伎馆排练出一个佛教题材的好节目的意思——一般节目还不行,非得出类拔萃才行!
毕竟红妃能成为都知,原因就是皇家欣赏,皇家要用她排演节目!而现在,成为都知之后就要做这件事了,如果这不能做好,那就是在破坏红妃成为都知的根子!这又和一般的都知有些不同。
红妃也知道自己不是管理型领导,今后固然可以依靠姐姐师小怜等人管理撷芳园。但想要尽可能地省心省力,她就得树立起专业上的权威——她只能走技术型路线,所以在这类事上别人尚可以‘和光同尘’,她却不能有那种侥幸。
特别是在她立足未稳的时候,更是如此。
因为这个原因,她稳妥起见,这次并没有排演‘新舞’,而是打算用上辈子的舞蹈...她之前也跳过一些自己排的舞蹈,那些舞说起来在她上辈子都有类似的,但也就是类似而已。真要说的话,敦煌舞跳‘伎乐天’太常见了,孔雀舞也不是一个舞团两个舞团有,甚至本身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传统舞蹈,只不过后来舞蹈家各有改编,有的一般般成功,有的特别成功,特别成功的就成为一代经典,甚至于‘正统’!
红妃的类似就是这种程度的类似。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时间紧,而压力重,她第一次打算照抄上辈子的经典舞蹈。
《千手观音》...她那一代人,别说是学舞蹈的了,就是普通人,也极少又不知道这个舞的,这可以说是春晚最后一个有大众记忆点的节目了。再之后,很难再说一个提出来大家都能想起来,并且好评度高的节目。
真正的破圈作品。
舞蹈在小众圈子里算大众的,但在大众之中,对比起唱歌这类,又算是小众的,想要有个作品破圈,特别是国民级的破圈,可不容易!这只能说明这个节目优秀到了极点,无差别能感染任何一种人。
其实真要说的话,《千手观音》并不是难度很高的作品,别说是那些顶级舞团了,就是稍弱一些的舞蹈演员,只要是真有功底在,学起来也很简单,并很快就能有模有样——事实上,没有舞蹈功底,培训一段时间,呈现的效果也不会太差。
《千手观音》真正的难得之处有两个,一个是舞蹈演员全是聋哑人,这就让原本不是那么难的舞蹈一瞬间难度拔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聋哑人是听不到乐音的,想要互相配合,最终呈现出那样的舞台效果,可想而知是什么难度。
二是节目呈现出的气质...舞蹈节目里舞蹈演员展现出来的技术当然很重要,一切的表达都是基于技术,如果没有技术而空谈表达,这个舞蹈演员可以拿舞蹈当爱好,并且生活中愉悦自身、各种场合活跃气氛都足够了!而一旦上升到专业层次,技术就是不得不谈的了。
然而,这不是说那种经由演员体现在节目里的气质,或者说精气神就不重要了!那就像是天才那百分之一的灵感,一旦拥有了,那就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千手观音》的演员们因为是聋哑人,所以在表演上天然加了难度。但也说不定,这样增加的难度反而帮了他们——红妃第一次看《千手观音》是春晚当天,那时她其实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电视屏幕,并没有意识到表演的舞蹈演员是聋哑人,但她还是立刻被吸引住了。
当《千手观音》传播开之后,也有人说,节目是沾了演员是聋哑人的光,所以被无限拔高了,以至于称赞这个节目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事实上,如果不去看演员是聋哑人这一点,然后将《千手观音》与其他专业的舞蹈表演对比,《千手观音》也就是‘普普通通’。
如果因为演员是聋哑人就可以有这种优待,那未免太不公平了——聋哑当然是一种很不利的条件,舞蹈演员有这种不利条件是很少的。但舞蹈演员的世界,相对而言没那么不利的条件却是处处可见的!比如身高没那么高,腿不够长,乐感没那么好的人...这些就很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