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菜儿往外走到撷芳园后院侧门出口,已经有轿子等在那里了。她正准备上轿时,却听到了周围一阵惊呼。抬头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是有一对男女骑马来到了楼子前,发出惊呼的是两边临街的阁儿里的客人。有撷芳园的,也有周围酒楼茶坊的。
骑黑马的是个穿宝蓝色圆领胡服、束嵌玉革带、头戴笠子的王孙公子,杨菜儿一眼认出这是郑王朱英,此时他正勒住马回首看。而他身后则是骑白马的女子,女子穿着鹅黄交领窄袖衫子,一件裙头为石绿,裙幅为碧水色的百褶裙,腰很高,系着窄窄的石榴红绦带——戴着一顶帷帽,让人看不清是谁。
女子也勒住了马,一只手拨开了帷帽前的素白色纱帷,杨菜儿这才晓得骑白马的是红妃。
后来一想,也觉得自己反应太慢,其实远远看见身形,再看其他人的反应,就该知道是红妃的。如今的撷芳园,除了她之外又能有谁似这般风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还是会引来围观,吸引无数注意力。
杨菜儿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为嫉妒这种风光的。这也不奇怪,作为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女子,她们从小到大就被教导追求那种生活,见到别人已经得到那种生活,心里有嫉妒才是大多数。
她上了轿子,轿夫起轿往目的地去,正好要经过撷芳园楼子前。杨菜儿撂开了小窗帘子,便看到郑王朱英下马来,朝要扶红妃的阉奴挥了挥手,阉奴就让开了位置,由着朱英去扶红妃下马。
其实红妃哪里需要人扶,会骑马的人上马下马是基本的,这都不会,还骑什么马?
但朱英朝她伸手,她也没办法,借了一下力,轻快地跃下马来。这个时候杨菜儿看得分明,红妃身上衣物湿的厉害,特别是裙子,大半都被水迹染的深深浅浅,还略微有些发皱。换做别人,这个时候肯定是狼狈极了,而红妃却不是如此。
下马之后便有阉奴撑伞过来替她打着,她便揭下了帷帽透气。大约是为了戴帷帽方便,她之前梳的是最简单的同心髻,全用真发,发髻紧凑,也谈不上用了什么饰物——只在一边插戴了两三朵茉莉像生花,茉莉小小的、白白的,不仔细看都看不清。
虽说是戴了帷帽,但这样大的雨,帷帽有多大用处,,那就是自由心证了。红妃在伞下站着,可以看到细碎的散发湿润地贴在她的额角、耳下,脸上更是湿漉漉的。
这种情况原本是女乐绝对要避免的,说的规矩一些,女乐本来就是妆扮得金尊玉贵的人,行头是她们价值的一部分,如此‘狼狈’总是不像样子的。而说的实在一些,脸上都打湿了,妆要怎么办?这个时候的化妆品可不防水!
事实上,就是后世防水的化妆品也禁不住这样糟蹋,而妆花了是非常吓人的。化好的妆有多精致、多叫客人喜欢,妆花了之后就有多让人嫌弃。这就好比是志异故事里披着画皮引诱子弟上当的鬼怪,揭下画皮之后不把人吓走就算好的了。
但红妃不用避免,她今天并没有化妆——其实是化了的,她涂了嘴唇、修了眉毛、贴了面靥,然后就没有了。眼下虽然淋了雨,却也不影响这些。只有贴在眼下位置的几个翠色面靥脱落了一半,失去了装饰效果。不过在当下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看,只觉得有种特别的可怜可爱。
这一点从朱英的反应就能看出了,朱英与红妃走进楼子里,旁边早有人递了干布巾给两人擦脸、擦头。稍稍整理了一下,又有姜汤送来,红妃道:“姜汤送到我院子里去——娘姨你赶紧去让烧水,大王也去浴堂去洗洗罢,别惹了风寒。”
朱英却看着红妃,脚下不动。过了一会儿,指了指脸颊:“红妃,你这里。”
红妃不明所以,伸手去摸,一下就蹭掉了本来就快脱落的面靥,‘呀’了一声:“这面靥是用‘呵胶’粘上去的,本就容易脱落,沾了水更如此了...也可能是奴不会用,平日奴不大用面靥,这是前几日奴姐姐送的。”
前几日师小怜收了一份胭脂店送的小礼物,不过是胭脂四支、各色面靥六合。这甚至称不上礼物,只不过是平常有往来的胭脂店送给女乐的小玩意儿。女乐只要不是混的太差,每年都不用花钱在脂粉上,不说客人会送,胭脂店也乐得送。
女乐用的喜欢了,时常用的话,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宣传点。
“你不用面靥好看,用也好看。”说着朱英伸手给红妃摘下了最后一个还粘在脸上的面靥:“行了,你去罢...身子这样瘦弱,如何经得起风寒!别惹风寒的话不要只说给别人听,自己浑不在意。”
“奴哪里就瘦弱了?大王这些人就是‘以貌取人’!我平日跳的那些舞,若不是身体强健有力,根本跳不得呢!”红妃嘟嘟囔囔地穿过楼子大堂,走后门回了撷芳园后院。
“大王,咱们听师娘子的劝,赶紧去浴堂里洗洗,待会儿再来寻师娘子罢。”红妃人都消失在眼前了,朱英还站着不动。一阵寒风从外而来,小厮都有些受不住!担心主子真因此生病,赶紧拿话劝说。
第144章 惊鹊(6)
朱英从浴堂回转来时,红妃正在花厅里与人说话。
朱英走进去,发现和红妃说话的人是两个妇人,一个年纪很大,看着有六十多,另一个年轻一些,四五十岁。旁边桌上是摊开的两个包袱,两个松花色包袱皮里包的是非常华丽的衣裙,这两个妇人倒像是来送衣服的。
红妃刚刚洗澡洗头,此时的人不论男女都留长发,但女子的头发还是要比男子长许多。再加上红妃的头发格外厚密,晾干就比较慢。等到朱英从浴堂回来,她这里其实都没有收拾完毕。
秦娘姨在茶房那边给红妃擦头发,擦到半干时就有人来了。来的人有两个,但她们不是一拨的,只能说是恰好遇到了。其中一个是鱼婆婆,她是楼店务的人,一直替红妃打理房子,就是红妃从这辈子的母亲师琼那里继承来的那所房子。
那所房子刚刚结束了租约,趁这个机会,红妃让鱼婆婆找人重新休憩了一番,然后再重新挂牌出租。休整房子不是小事,鱼婆婆是个很仔细的人,选好了泥瓦匠、木匠等等,定下了要用的物料,拟定了章程,这就来和红妃说明了。
至于另一个妇人,则是裁缝铺子的人。她原来是女司里的良籍女子,才出来两三个月。因为一个儿子是裁缝铺的大师傅,且本人也很是干净爽利,便到了裁缝铺子做事。大概是她善于应对的关系,裁缝铺子里往官伎馆、娼馆送衣服常让她去。
红妃这里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因为不是见正经客人,红妃也就相对‘轻松随意’。干脆请两人在花厅里坐了,自己则是穿着家常衣裳,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出来之后,秦娘姨继续帮她绞干头发,她则是与鱼婆婆、裁缝铺妇人说话。
这会儿朱英都来了,头发总算差不多干了,只是摸上去还有微微潮气。
“不要编什么紧凑发髻,松松地结一根大辫也就是了。”头发没有干透,但也不好再朱英面前披头散发的,红妃只能如此吩咐秦娘姨。
秦娘姨连忙应了,松松地编成一根辫子,发尾用一根鹦哥绿的发绳扎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朱英原来站在花厅门口,是不知道进,也不知道退。直到红妃的辫子扎好了,才清了清嗓子,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话。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游移,还落到了桌上的衣服上。
“没什么,这位是鱼婆婆,楼店务的人,奴有一所小房子是她打理的,近日说要修葺,便有些事需要商量。另一位是寿大娘,裁缝铺子的人,专程送奴前些日子定好裁缝的衣裙...左右不过说些这上头的闲话。”红妃低着头应道。
鱼婆婆和裁缝铺妇人都不认得朱英,但从他腰间的革带就知道这是个王爷,连忙站起身来叉手行礼,口称失礼。
朱英自注意不到她们,抬抬手就免了礼,然后对红妃道:“娘子有什么事就继续说罢,不必理会我。”
红妃让秦娘姨去茶房将温酒的器具拿来,红妃自己则是从小橱中拿了两瓶酒,四样干果、四样甜咸点心来:“大王略坐坐,奴这里照顾不周。”
“点心都是寻常的,只图个方便罢了。倒是这酒有些意思,是一个南边的客人送来的,金华那边的两中南酒。现在还没有名气,但尝着不错。大王没品尝过这样没名气的乡野小酒,只当是尝鲜了。”
秦娘姨拿了温酒的器具来,很快便手脚利落地温酒。红妃则是又从小橱里取了两只柑子,一只红色的玛瑙盘,然后摘了指环、手镯之类,在旁边铜盆里洗了手,亲手剥柑子——这些服侍人的活计,也是女乐在学舍的时候有学的。红妃剥柑子又快又好,且不损伤果肉本身。剥好之后又大致撕去筋络,只把一瓣瓣的果肉摆在玛瑙盘子上,形成孔雀开屏的图案。
她这一手看起来挺能唬人,有服务业的专业感了。但是她自己清楚,这连雕虫小技都算不上。服侍人的活计,女乐们也就学个泛泛,她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歌舞、礼仪上了,就算退一步,也是在琴棋书画这类事上下功夫。摆果盘这类手艺优先度不知道靠到哪里去了!
相对来说,娼馆里培养小娘子,倒是更注重这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在这些事上是很下功夫的。别的不提,一个捧茶就够受的了——滚烫的茶盏在手上,茶盏壁再烫也不能失手!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有小托盘之类的东西辅助,但总有意外的时候。不断地训练,就是要不管什么意外,都能顺顺当当。
红妃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和鱼婆婆说道:“婆婆刚刚说到哪里了?”
鱼婆婆忙道:“说到算日头的事了,虽说只是修葺,但并不是平日那样的小修小补,也有些破土处...老身想着好请个和尚道士来主持,再不济也得寻个算命先生算算日子,挑个好日子才是。”
古人信风水,信良辰吉日,这很正常。虽然红妃本人不相信这些,但也没有挑战常识的想法,当下便随着鱼婆婆道:“这是自然的,婆婆去办就好。只是也不需要太大张旗鼓了,张致起来反而不美。”
鱼婆婆‘哎’了一声应下,红妃这又看向裁缝铺妇人:“衣裙也不用看了,是常来往的,再没有不信的。”
裁缝铺妇人听红妃这样说,满心欢喜,谢了又谢。过了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道:“师娘子瞧瞧看,这是店里新出的衣裙册子,娘子若有什么喜欢的,小人回去告诉师傅,也好加紧细做...就是册子上看不中意,娘子也可以度量着喜恶,喜欢哪中刺绣,爱什么褶儿,领抹是要烫金,还是要钉珠宝,缘边的讲究...一样一样自说了,师傅们晓得了,才更能让娘子满意。”
红妃此时已经剥好柑子了,旁边秦娘姨新打了水给她洗手。洗过手,拿干布巾擦过,红妃这才接过册子,一面看,一面道:“这裙子倒是有意思,是唐时就有的‘钟形裙’么?拿什么撑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