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红妃来说只是一种很寻常的构图,她上辈子的历史中,从马远、夏圭之后,就有了这样的山水小品(所以有所谓‘马一角’‘夏半边’的说法)。这种构图方式影响深远,后世的画家常有学他们的。红妃虽然没有专业学过画画,但她见过的各种艺术作品或多或少都会展现这种影响。
而她又被那些艺术作品影响,不经意带出了相关痕迹。
这确实是全然不经心的,只能说一个人的方方面面都会昭示他的来历。这一点在平时显现不出来,因为大家都是一个世界的人,对此感知是不明显的。但当一个人来到另一个世界之后,随便一个细节都能显露一二。
构图出新外,画中技法更让王阮在意。
红妃仿的是宋朝‘二米’的画法(米芾和其子米友仁),米氏作画和前代不同。画山水时一改传统的勾皴斫擦,首创泼墨点染的画法,杂用积墨、破墨,又用焦墨来突出。这样的画法非常适合表现烟雨、云气,作画完毕常让人有满纸烟霞之感。
所以历史上说二米的画是‘点滴烟云’,又有‘墨戏’之说。
红妃的这幅《断桥残雪图》就有这个意思,当日初雪之后并不见天晴,反而是天色沉沉,有大雪将来的感觉。去到城郊看山看景,北风卷地,天色空蒙,景色也不分明了。
红妃就用米氏特有的破墨点染法表现这一点,落到画纸上真是如同风积云聚,山色渺渺——表达如此清楚,偏偏不见矫饰。这也是米氏风格了,擅长以简驭繁,多有留白,以多多胜少少。
这在后世也会成为文人画的精髓...文人画当道的时候,写实画风虽然没有断绝,也有属于自己的发展,但在文人画画家眼里,自己这样随意点染,重传神,而不重写实的,这才是文人所作!至于那些想要一比一细致描绘,只想复原现实之物在画作上的,那是匠气!
“自成一派,烟霞满纸,实不是如今画工之中能见到的。”王阮赏玩之后又叹息:“画者该不是一般人能教出来的,不像是画工之流,倒有些像游戏山水间的士大夫了——平淡天真、不装巧趣,难得啊!”
听到王阮的评价,知道内情的赵循险些促狭地笑出来。摸了摸胡子,他才对王阮道:“四郎真个这样想?”
“确实如此。”王阮老老实实道。
“唔...就算是如此罢,让四郎你来说,这卷山水放到大相国寺卖,你愿意出价多少?”赵循饶有兴味地问道。
“这怎么好说!”说到这里,就是王阮的本行了:“这画卷买卖是要看纪年和名气的,若是古画,哪怕画者名气稍逊,如今作价几十贯上百贯也常见。若是那一等大家所作,一卷千金又如何?换做是当世之人的画作,那就逊色多了,除非是画风清逸绝伦的李大相公,不然哪怕是画院里第一等的,也就是十几贯、几十贯。”
这里所说的只是工价,因为此时画画用的颜料分两种,民间画作、画着玩儿的不值钱,但要是按照宫廷画的路子来,那就非常贵了!常见各种宝石磨成粉末做颜料,和油画早期时差不多。所以颜料什么的往往另外算钱,由订画的人自己料理。
王阮有的是话说,摆弄道:“就算是李大相公,他的画卷能一本百贯钱,也不全是因为画技...多少有身份的缘故摆在那里。再加上李大相公少有笔墨流落在外,外人求片纸不能得,这才如此。”
“所以不值钱?”赵循反问。
“倒也不是。”王阮一脸‘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着赵循:“子徽兄,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单说画技,这卷画在市面上卖个三贯也是不成问题的...近日我正认识一个年轻人,画的好花鸟,出一匹画绢并颜料,只一贯钱便能做‘六幅’大小的画轴。这样算账的话,一幅画连工带料也差不多是三贯钱了。”
“这正是这样没有名气,而画作出色的画工该有的价儿!”
“三贯?”听到这个报价,赵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得出来这幅画是花了心思的,红妃画这幅画花的时间精力不会少。而女乐的时间多值钱?这样算账,还真是‘亏了’!
“若是画者知晓这个价钱,也是要笑的...平常做些什么不值这三贯钱。”其实三贯钱不能说少了,但赵循是大家子弟出身,王阮也是豪门人物,如今又做着驸马,三贯钱于他们确实不多。
王阮以为作者真是个士大夫,画画只是消遣娱乐,赵循这样说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跟着道:“不过,俗语道‘千金难买欢喜’,也不能如此算账...若是大相国寺卖画的要一百贯才卖,我心里一狠心,拼着被人笑,说不得也是要买的。”
如果是名人字画,一掷千金不止不会让人笑话败家子,反而会被说风雅、豪气!但如果不是名人字画,画的再好,出了高价也会被人笑...这世上懂一幅画艺术价值的毕竟是少数,或者说就算是懂的,也会忍不住用更现实的心思衡量这场‘买卖’。
“就算不知这‘聊斋主人’是谁?”赵循反问。
“正是因为不知道‘聊斋主人’是谁,才这样出价呢!”王阮嘀嘀咕咕的:“若是知晓是谁,错过了一幅画又如何?回头上门求画就是了。因为不知道,怕错过了后再也不见,这才志在必得啊!”
“此画到底是何人所作?”说到这里,王阮总算问了出来,他是真心想结交此人的。
赵循大笑!笑过之后才道:“此人可不是什么陕西路画工,她是开封人士...”
“开封人士?”王阮面露迷茫...这开封还有他王驸马不认识的高逸之士?画出这样画的人,总不会是一般俗流罢!
赵循清了清嗓子:“此人家住内城桃花洞...乃撷芳园师红妃小娘子!”
说到桃花洞的时候王阮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虽然知道桃花洞是什么地方,也去过那里。但他也知道,桃花洞不止有女乐和私妓,寻常人家也是有的——但说到‘撷芳园’,又提了一个女子的名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最近听到的传闻,连忙道:“是那个女弟子?传闻你如今迷恋上个女弟子,难道是真?”
说实话,传闻出来的时候王阮是不相信的。别人不知道,与赵循走得近的他还不知道吗?一般人以寻常世情揣度赵循,并不觉得他喜欢亲近男子有什么问题,性癖是自由的!自由万岁!
应该说,如今的人根本没有同性恋的概念,只当那些喜欢同性的当成是‘嘴馋’。和同性在一起算是一种消遣,并不妨碍他们找个人绵延宗嗣。
再者说了,赵大人那么倔了,最后还不是有妻有子?余下之人更不当回事了。
但王阮很清楚,赵循是真的只喜欢男子。当初能和妻子生下儿子,纯粹是老夫人狠得下心,连虎狼之药都用上了,那才成的——这一点他隐隐约约知道些影子,因为他母亲与赵老夫人是手帕交,这件事她母亲知道,一次不小心对着他这个做儿子的露了些口风。
正是因为清楚赵循是什么人,王阮才更觉这传闻荒谬。
“说的什么话...并非是子弟对女乐那种痴迷。”赵循摇了摇头:“这话说来也太轻浮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做师小娘子父亲绰绰有余。”
“这又算什么?”王阮不把这话放在眼里,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采:“所以外头的传闻既对,又不对。”
正如他所想的,喜欢男子的赵循并没有爱上一个女弟子...但要说他迷上了人家,似乎也无不妥。只是不是世人理解的男欢女爱,而是落脚到别的东西上——就像他们平常也会钦佩、喜爱某个人,却不定是异性,也不定有情爱在其中。
“别的我不知道,倒是这画是真好...这个女弟子不同寻常,有林下风气!”这样说着,王阮又赏玩了一会儿画卷,道:“我寻那位小娘子,请他作画,子徽你看可使得?”
“那是你的事。”赵循并不理他,只是让管家准备一些东西,充作给红妃的‘润笔之资’。其实这是不必的,两人又不是画工和买家,没有这个时候为画出钱的道理。但赵循还是想出这个钱,这幅画已经和他最开始预想的‘玩笑之作’完全不同,他觉得这幅画该有个价!不然便是轻辱了。
转过头,‘润笔之资’便送了去,就连王阮也凑趣送了些颜料、画具之类,算是鼓励人家小娘子,令她不要忘记精研画艺,浪费了一等天资云云。
润笔之资和礼物一起送到了雏凤阁,同住雏凤阁的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不好奇的。但因为和红妃的关系不好,最终也只有孙惜惜过来探看——这两年孙惜惜和红妃的关系也大不如前了,但终归不是花柔奴、陶小红那种敌对的关系。
故作无事的话,大面上也能过得去。
“红妃,这是赵相公送来的礼物?”孙惜惜看了看桌上放的盒子,低声道:“听说赵相公接连与你送礼...他该不会有为你铺房的意思罢?”
女乐不可轻易委身于人,一旦与客人有了亲密关系,一段时间内就和这位客人结成了类似夫妻的关系。而在这种关系开始时,客人得送上‘聘礼’,还要将女乐内房之中的铺盖等物全都换新,而若是女乐的第一个男人,更是有义务包揽铺盖、家具、摆设等一干物品(那个时候女弟子成为正式女乐,要从单间小屋搬到独门小院),这被称之为‘铺房’。
如今说到‘铺房’,也专指男客成为女弟子的第一任‘丈夫’。
看到敞开的锦盒里放着一把金执壶,并四个八角小酒盅,心里计算起这东西的价值。又想着其他没有打开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孙惜惜慢慢道:“红妃,你可不能轻易就动心了!像你这样的,将来定然是花魁...这位赵相公虽不错,却打不住日后能有更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