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曾经有一个人,从第一场雪等他到最后一场雪…而他终究是辜负了。
现在好一些的人家都流行用玻璃镶嵌窗户,各方面的优点是不用说的。而对于现在的颜异来说, 玻璃窗只是让他明明看得见雪满天地间, 却是邈若山河, 永远都触碰不到的。
颜异垂下眼睛,走回了案前,案上放的是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凝神半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颜异叫来了仆从,吩咐准备车马,要出门一趟。
仆从自然是惊讶的,颜异这一年多的时间,自从来到这小院儿,几乎就没有踏出过。偶尔出门,也就是在城外走走,但那是很稀罕的!如今天寒地冻要出门?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无论怎么奇怪,既然主人吩咐了,就没有他们多问的道理。所以应声之后,两个仆从就去准备了。
其实颜异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东莞县城中。
马车走的并不快,和街道上步行的人也差不多。但县城不大,既然目的地在县城里,那就决计花不了多少功夫。不久,马车停在了一小巷外面,这就不太好进去了。
颜异下的车来,身后有仆从给他举伞,挡住漫天的雪花。颜异接过散:“在这儿等着吧。”
不用仆从跟随,他一个人走进了巷子。
巷子并不深,几十步就走到了底。但颜异走的很慢,所以花的时间很长。当他终于站在了巷子底的两扇小门前,他并没有动作,停了很长的时间,似乎是在思虑到底是要敲门进去,还是要转身回去。
终于,他还是伸手拍了拍门。
这座小院并不是无人,这里住了一家三口,一对老夫妻,一个寡妇女儿。不过这座小院儿也不是他们的,他们只是在这里看房子而已,他们也是别人的仆从。平常这座宅子他们只住前面的外院儿。
这大雪天的,听到有人敲门,也是很惊讶。他们在这里生活,与邻里交往并不多,更何况这么冷的天,谁又会来呢?他们想到会不会是主家来巡查的人,便忙忙地去开门——这里是主家的产业,虽然已经很久不来住了,每年还是有巡查的管事来看看。
主家产业众多,为了确定各个产业的情况,是有专门打理这一块儿的人的。
然而打开门之后,却不是主家巡查的人。老头有点儿犹豫:“…敢问公子…?”
后来一步的寡妇女儿这个时候也来了,忙道:“阿翁,这位公子我识得,是女郎的故交!”
寡妇女儿才是最早在这里做事的,后来主家不用这里了,其他的仆人或是带走,或是调往别处,最后只剩了她一个。再后来,也是主家给的恩典,让她把年迈的父母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
父母来的晚,自然没见过眼前的人。
老头没有多怀疑,眼前的青年虽没有大派头,也丝毫不见那些贵人的盛气凌人。但气度非同一般,一辈子都在豪门内做事的老头儿是看的出来的。主家的故交就该是这样的人,这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颜异看了看寡妇女儿,似乎是想在记忆里找出这个人。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想起,过去这个院子是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很少见她——她并不在院子里侍奉,只是在前院打转,颜异没有什么机会见她。
“公子今日怎么来了?女郎已经许久不来东莞县了…”寡妇女儿还是很热情健谈的,不过她作为一个很普通的、一直呆在东莞县的婢女,显然不知道陈嫣和颜异之间复杂的故事。
甚至说,她都不知道颜异的身份。
颜异本想说什么,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来,只是低声道:“回了东莞…想来看看。”
寡妇女儿却是另一套理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连忙道:“原来是这样,公子快请进,别在外站着了,雪好大呢!”
在她看来,这位是和自家主人交往密切的人!人家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拒之门外吗?就算是主人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她自作主张的。再者说了,人家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不是坏人,也没什么可防备的。
颜异就这样进了院子。
寡妇女儿引着他进里院儿,拿了一把钥匙捅开通往里院儿的过道门:“公子勿怪,这里院儿奴婢平常是不进的,只十天半个月洒扫一回。前日日头好,才刚刚洗晒过一回,回头就锁上了。”
门打开,颜异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属于回忆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和上次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的区别,院子里的花木都一棵不少。这个时候白雪已经铺满,雪地上连一个印子都没有——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就站在时间之河的彼岸,静静地看人事流淌,对岸的世界变化万千。
这一刻,颜异迟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
带他进来的寡妇女儿却没有这种顾虑,请他走进去。先是开了正屋的门,又给颜异生炉子。不一会儿,炉子里的火生起来了,发出烧炭时那种特有的‘毕剥’声,靠近炉子的这一块发出热量,逐渐击散着屋子里的寒意。
颜异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书案放的好好的,书籍也安安静静地呆在架子上。在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纸书’已经开始取代布帛书和竹简书了,但这里却不见一点儿。
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正是当初陈嫣设在东莞县城中的一个小小图书室…曾经两人在这里约会过很多很多时间。不,不应该说约会,他们来这里的时候是从来不会约定的。只有巧合的时候才会遇上,‘你在这里啊’‘你也在这里啊’,明明是这样的。
明明是巧合才能遇上的,他们却在这里相遇了很多次。这里的奥秘并非‘心有灵犀’这样的玄学,非要说的话,每次来这里分明都是想见对方了——来的次数越多,就越有遇到的可能。
我想你千万遍…
外面的天在下雪,阴沉沉的,即使是透光的玻璃窗也迎不进来多少光线。颜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取了火源去点灯。蜡烛被一支支点了起来,这间房本来就是阅读室,陈嫣当初是尽可能多地安排灯烛…颜异点了一圈,室内果然亮堂堂的了。
颜异跽坐在过去自己坐的那个位置,打开搁置在一旁的文具匣,里面果然有笔墨和未使用过的布帛。
融了一些雪水,开始磨墨…然而真等到下笔的时候,又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磨墨,好像是无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蘸了墨汁的毛笔拿在手上,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墨汁滴在雪白的布帛上,黑色的圆点儿清晰可见。
颜异叹了一口气,手上终于动了。他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首《诗经》的开篇之作。
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阿嫣与他抱怨。她与各地名士通信,其中不乏治《诗经》的大家。然而这些人的解读方式她实在不喜,别人或许会觉得那是大佬,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又或者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争了。
但她不一样,她是很认真,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明明是男女之间纯洁无邪之情,好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了这些人口中,硬是要牵强附会到歌颂德行上!”因为这是《诗经》的开篇之作,算是过度解读中最过分的。
颜异过去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是那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但这个时候他却赞同陈嫣了,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才明白为什么这篇《关雎》会成为诗经之首。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成为当事人才能明白。
正在写着呢,颜异忽然若有所感,抬头看向门口。
“昭明,你来了?”穿着火红色骑装的女郎解下斗篷,脚上的羊皮靴子跺了跺,发出清脆的‘踏踏’声:“昭明,我骑马来的呢!雪猎实在颇有趣味,你与我出去吧,别看书了!”
下雪的冬天,陈嫣是喜欢雪猎的。她骑术很好——能不好么,先帝亲手放在马背上,世上最精通骑射的边郡子弟,甚至是归降匈奴将领教导。太子由什么人教,她就由什么人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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