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今,他也只能自己说服自己——这才是有真本事是!有本事的人向来不与流俗同,这称之为‘异人’,古已有之、古已有之…
杨神医或许察觉到了颜守的复杂心态,或许没有察觉…反正他也不在意这些,他是来给人诊病的,病人家属心里想什么他管不着,但也影响不到他。自从他从南方大山里出来之后,他开始看各种病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全都有!贩夫走卒也就算了,有大夫愿意不收钱给他们看病就不会挑剔其他。王公贵族则不同…这些人想法多,如果杨神医什么都要在意,早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钻研医术了。
问了问之前大夫的脉案和医嘱,又问了问这一两天颜异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之后,杨神医才进入内室给颜异看病。
看完之后立刻道:“这哪里是发热,分明是忧虑过度、悲痛伤了五脏…也不是一日两日才有今日的样子的,是之前诊病的大夫没有根治!”
一听这话,颜守立刻觉得这是真遇到神医了!小鸡啄米一样,对方说什么都点头:“正是如此,杨先生说的一分不差!”
杨神医又说了几句,这个时候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不能怪过去那些大夫,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令弟之疾病不在肌肤骨髓或者五脏,全在心中。而这心中之疾病,若不是自己想通,其他人也无多少办法。”
其实一把脉,杨神医就断定这是一个忧虑过度、心思郁结导致各种病症的年轻人了。只不过这么沉重的心绪到底来自哪里,这是难以判断的——他还有些奇怪,毕竟这样一个出身富贵、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实在看不出哪来这么多愁肠百转…
之前去请他来诊病的人是自报过家门的,所以杨神医知道这生病的人是大司农中丞。在长安,千石官或许还未爬到顶尖,但怎么也不算是小人物了。再参考他的年纪,说前途无量绝对不算夸张。
不过有些古怪归有些古怪,杨神医其实是没有多少探究的想法的。对于他来说,他和病人一般不存在诊病之外的联系。而且有的时候了解太多也没有什么好处,大户人家阴私事情多,他这样的大夫最好不要知道。
“罢了…这几日我住在贵府,为令弟调养身体。”杨神医虽没有说出什么承诺,但在颜守耳朵里这可比拍胸脯保证更有用!人都到家里住着了,这显然是很有自信才会有的决定!不然的话,人医治不好,想偷偷跑路都跑不掉!
颜异这两天虽然发热,但却不是完全没有清醒过的,实际上他白天通常有一半的时间是醒着的…只不过醒着的时候也有些精神恍惚而已。
“我病了?”他其实还有一些没搞清楚情况。
婢女一边给他喂药,一边道:“公子已发热两三日了…”言语之间很是担心。
颜异却没有注意到这份担心,只是愣了愣,没有再说话,与此同时,他也不肯再吃药了。
这可着急坏了婢女,然而强行灌药也不敢,只能去求助颜守。
颜守一听,头都大了,一边派人去请刚刚才安顿下来的杨神医,一边就去颜异的屋子。
“昭明…我听人说你不愿用药?”颜守的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苍蝇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族弟到底是闹哪一出!他倒是听说过一些小孩子会因为药物苦涩而抗拒吃药,但那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自己这族弟从小就稳重老成,没道理越活越回去了吧!
颜异半阖着眼睛,并不回答颜守的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杨神医也来了,路上他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今看到颜异这幅‘拒不配合’的样子,乐了…说实在的,他很少在权贵人家看到这样的人了。
权贵人家的男子,要么就积极上进,继续维持家族的财富和地位,成为最一板一眼的那种贵族男子。要么就彻底堕落,成为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就算不是欺男霸女之辈,也算是没救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病患会是前者,而如今看来,分明不是啊!
杨神医挥挥手阻止了颜守的继续劝说,而是观察了一会儿颜异的神色,然后给他把脉。最后站起身来摇头道:“颜中丞这样的病人是最难医治的,自己有求死之心,谁又拦得住呢?”
颜守被一句‘求死之心’给吓住了,转头看向颜异,失声道:“昭明!你这、你这…何事至于如此啊!”
他是真的震惊!他不明白,看起来顺风顺水,日后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下任族长,为什么会求死!
颜异不说话…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杨神医其实一般是不管这种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颜异还是忍不住劝了两句——可能是因为颜异长得讨人喜欢,也可能是他一时爱管闲事了。
“颜中丞如此,别的先不论,何等对不住家中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损毁,这不正是儒家子弟信奉的么?人活一世,并非为自己而活,也是为家族、为父母、为妻儿亲朋而活…”杨神医这话说的自己都牙酸,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我行我素到了极点的人!当初这些东西没有管住他,他现在却用这些话来劝别人。
然而他却不担心这话不起效果,一方面,就算没劝到人也没什么,反正丢掉性命的又不是他自己!另一方面,他觉得颜异并不是那种不吃这套的人!若真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内心郁结到这个地步了!
会心思入愁肠者,大多都是在和自己较劲!一个常年我行我素的人,哪里会和自己较劲,他们早就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外界轻易影响不到他们。
事实上,这话对颜异确实有用…现在的他,死了比活着更轻松。当他在用自我折磨的方式减轻负疚、悔恨之类的情绪的时候,甚至觉得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命运自己去决定回更简单…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明确这一点,但他的潜意识显然已经很清楚了。
这种时候,也只有父母、家族之类的能拉住他了。
他得记得,当初是为了什么而将他最不愿意抛下的人留在了原地、将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弄的遍体鳞伤!曾经付出过巨大代价的东西,人们是没办法轻易说放手的,因为这意味着过去的付出与牺牲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不能忘…
他到底还是按照医嘱用了药…但也仅此而已了,之后颜守尝试着开导他,让他放开心胸云云,他根本听都没听——杨神医也在一旁听的心中发笑,这种事情向来是旁人说的容易,当事人却是千难万难的!
何况他听颜守说的那些,似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颜异会有如今的煎熬…连为什么如此都不知道,就更不能有针对地劝说了!
反正也是闲的没事,杨神医便自己去劝。这个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越老心肠越软了,放在哪怕五年前,他都不可能有这份好心!
“颜中丞如此,怕是为了儿女情长罢?”杨神医老神在在,虽然这只是猜测,但他却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仿佛说定了颜异!
这一部分是他装的,另一部分是他确实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从颜守着一两日的劝说,很容易就知道,颜异确实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家庭生活、求学生涯、官场种种,无论哪一个都可以说是周全。
“天道忌满,人道忌全。颜中丞是复圣嫡系,出身已是极好。又兼自身勤于学问、官场顺遂…颜中丞说说,还有哪里不足的?既然没有哪里不足,老天爷就得让你不足!”
他劝说道:“儿女情长,其中苦楚,老朽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不少了。大都是几年间能为之生、为之死,过些年再看,就觉得一切淡了…”
这其实也算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也曾经有过那样一段。
杨神医当然没有想过这样几句话就能劝人恢复正常,但他觉得应该多少会有一些影响。至于剩下的,也只能交给时间了…不然怎么说‘心病难医’呢!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话对颜异根本一分一毫的用处都没有。说实话,除了喝药的时候,杨神医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活着,实际上却和死了差不多!他也算是见过一些因儿女情长走不出来而得了心病的年轻人,但那大多是凭着一腔热血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少年人!
现在见到颜异才隐隐约约明白,过了一腔热血的年纪,这个时候热血上头才最可怕!
因为他们并不是没见识的少年人,他们的经历一点儿都不少。这个时候还能为一份男女之情放下生死,这本身就说明事情不简单了。
最后弄的杨神医烦了,忍不住道:“既然连性命都可抛了,为何不搏一把?”
一开始还是劝人的,现在却像是转换了阵营一样。
颜异靠在厚厚的软枕上,听了这话也只是连续咳嗽一阵,像是要把血咳出来一样。最终低声道:“吾不能…如今也不过是吾该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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