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舜那一瞬间完全被陈嫣的气势压倒,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低声道:“你说得对…”
可不是说得对么…同样在未央宫长大,陈嫣确实和他不一样。他和其他皇子受着一样的教育,甚至因为太子已定,位置稳定,那之后的皇子教育还更加松散了一些。他不知道皇帝是怎样的,连这方面的教育也完全没有接受过。
而陈嫣呢,父皇怀中长大,实际上她接触的最多的人就是‘皇帝’!
后来与刘彻同一个课堂上课,可以说刘彻学什么她学什么…那其实都是对未来皇帝的教育!
真要论对皇帝的了解,说不定陈嫣才是天下第一——皇帝自身还有当局者迷的问题呢!
“皇帝也有求而不得?”刘舜自言自语,目光重新落到了陈嫣身上,心中有一种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情绪。这一瞬间他是放松的,他知道刘彻一辈子都得不到陈嫣了,因为正如她所说的,她不爱他,不爱就是不爱,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有什么变化。
与此同时,他也完全理解了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为何爱上了决意不爱他的陈嫣。
因为她的爱是这样明明白白,这样珍贵!
她孩提时全心全意地爱着、信赖着一位皇帝,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就改变什么。这就足够让他动容了,谁曾想,她还能在长大之后不爱另一位皇帝,也并不因为他是皇帝改变。
这看起来是会引来君王震怒的事情,实则不然——这只会让人更想得到她的爱情。因为那里面有着一位君王最求之不得的真心…或许天子身边并不缺人表达情深,可是这真的可信吗?身为天子,这已经是习惯性的怀疑了。
而陈嫣不一样,她正是用自己不爱刘彻证明了她的真心!陈嫣自己大概都没有想到,当初决然地离开长安,想着时间能够冲淡一切,过去的终归要过去…实际上却是将一切推上了另一条路。
是的,天子可能是世界上最薄情寡义的人,在天子的后宫,没有人可以长盛不衰。之前情深如许,之后就弃如敝履…这种事刘舜在未央宫的时候见得多了,想来陈嫣应该见得更多…而且是在两代君王身上。
但是,那只是因为天子没有将自己的毅力与忍耐放在这些人和事上面而已!凡是有大作为的皇帝,往往最不缺乏的就是持久的忍耐!看看他们开创的事业,他们难道不是全部精神都放在了那之上,哪怕屡败屡挫,也是越挫越勇?
一个皇帝的坚持,而且是心性强大的皇帝的坚持,那才是最可怕、最持久的存在!
这一点他老刘家也是一样!看看当初得罪了老刘家的人,哪怕数代之后,有几个翻身的?都是因为刘家子孙一直记着呢!
现在恨换成了更深刻的情感,只会比那更持久。
在明白刘彻的处境之时,刘舜简直要有点儿可怜他了——陈嫣信誓旦旦地说,和一个人在一起是因为爱这个人,不和一个人在一起是因为不爱的时候,美的惊人!并不是因为外表,仅仅是因为她在这简短一句话中显露出来的自我、真诚,与尊严。
这个时候不爱她是不可能的…至少对于刘家这群野心勃勃、总想要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他又注定得不到她…而因为这份得不到,他只会更爱…
真可怜!
然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他真没立场去可怜刘舜——联想到他的父亲,他是那样宠爱陈嫣,然后是刘彻,以及他的同胞兄长刘乘,还有…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上一次离开长安的时候陈娇对她说过的话…当时陈娇应该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你们姓刘的不愧是父子兄弟,喜欢的都是一样的…而且越得不到越喜欢。”
第261章 宛丘(5)
春光正好, 石邑别宫的草场一眼望不到边,是随意跑马行猎的好所在。陈嫣控制着缰绳,白霜原地打了两个响鼻, 这会儿她正等着人给她送自己的小弩来——她和刘舜决定去打猎, 刘舜用弓箭当然没问题, 她就不行了。稍微硬一点儿的弓她都拉不开。
刘舜也在一旁和陈嫣一起等, 偶尔说两句不疼不痒的闲话, 或者刺陈嫣几下。等到陈嫣身边的人把她的小弩送来了, 扯了扯嘴角:“你倒是随时带着这个…”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看着陈嫣腰间的宝剑,陈嫣也注意到他的目光了,斜睨了他一眼:“舜表兄看这做什么?是觉得嫣的剑不利?”
“你的剑若是不利,天下就没有锋利的剑了。”刘舜淡淡道。这话也不算胡说, 陈嫣这把宝剑并不算格外装饰,颇为符合她现在女扮男装表现出来的样子。但是刘舜也算是知道陈嫣的, 陈嫣用东西从不将就!
就算是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里也别有乾坤。
陈嫣抿着嘴笑了起来:“自然是锋利的…”
说是这样说,陈嫣却没有展示自己这把宝剑的意思,反而是接过一旁武士递过来的小弩,对准了刘舜的方向:“因这把剑并不是用来装饰的, 而是拿来使用的…只有实战过的剑才最为锋利!”
陈嫣的小弩对准刘舜的时候, 刘舜身后的两名心腹就打了个激灵…刘舜因为陈嫣的关系, 自然不能够身后跟着一串的人, 人多眼杂, 谁也不敢肯定会不会有人看破陈嫣的真实身份, 然后将此泄露出去。
而现在,就这两名知根知底的心腹跟着,本来还不远不近,并没有上前的意思,怕打搅了两人。这个时候却唯恐自己不够近…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陈嫣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而身为当事人的刘舜是另一种感觉,害怕…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彻底摒弃了害怕这种情绪,紧张已经掩盖了一切——陈嫣的小弩对准了他,只要她稍微松手,这样近的距离下,陈嫣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到不会去想陈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单纯因为这件事精神紧张了起来,就像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场景的时候一样。
但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当他看到陈嫣专注瞄准的目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紧张消散,觉得如果她真的打算杀了他,也不必费劲挣扎了…在陈嫣瞄准‘猎物’时,她和平常很不同,冷静到了冷漠,专注到了专情,全世界都只有她即将捕获的对象而已。
他恍惚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已经是孩提时代,他还没有离开长安的时候了。那时的陈嫣有自己的手偶戏班子,常常用手偶戏演一些故事…既有流传的神话传说,也有她自己新编的。
有一次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故事里的美人鱼(某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精灵,面容美丽,不过在普通人眼里,他们就是‘鱼’而已)爱上了一个渔夫。她千方百计地想要和渔夫说话,但渔夫为了生计只专心捕鱼。
有一天美人鱼忍受不了相思之苦,主动跳进了渔网中…
这个故事很悲伤,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感。当时的他年纪小,不懂这份无奈。而现在,他只是惊讶于陈嫣的早慧,原来她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窥破了生命中的诸多颠沛流离。
他记得当时因为故事的结尾很不好,陈娇因此生气过,让人改了结尾…最终渔夫爱上了美人鱼,能够看到她的真实样子了…两人幸福快活地生活在了一起。
陈嫣对此没有说什么,但是她自己的那个手偶戏班子依旧是按照老的结果在演出。
曾经觉得这是一个虽然情感真挚,却被夸张了的故事,你爱的人不一定爱你,这份单相思不会总有结果,但总不至于如故事里这样着魔。但现在他知道了,人生比故事里更夸张。
他是可以死在陈嫣的箭下的,他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陈嫣却忽然一笑,她的眼睛里瞬间没有了他。手腕一抬,弩箭向上方疾射而出,一声哀鸣,一只大雁已经从天空应声掉落——这是北归的大雁,正是这春光明媚的时候从南方回来。
“如何?”陈嫣刚刚那一手当然是有刻意炫技的成分的,弄得如此有排面,肯定是有让人捧场的意思。
刘舜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两个心腹夹了夹马腹,替陈嫣拣起了那只大雁…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就说嘛,怎么可能突然攻击自家大王呢,那也太奇怪了。同时,看向陈嫣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敬佩。
有一说一,抛开陈嫣刚刚那一举动中的危险性不谈,单单说陈嫣的射艺,那确实是出类拔萃。陈嫣唯一吃亏就吃亏在没有力气,拉不开强弓,如果真的拉的开强弓,很容易就能成为‘神射手’。
这两名观众的崇拜之色显然让陈嫣感觉良好,唯一不那么完美的是刘舜这个正主反而不怎么关心她的强大射艺。反而沉默半晌,忽然道:“你的剑杀过人?”
刚刚陈嫣说实战过的剑是最锋利的剑,他没有多想。此言很有道理,可对于刘舜来说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对话而已,他没有立刻联想到陈嫣和人实战过——也或许是来不及联想了,因为那之后陈嫣就用小弩瞄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