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没有躲开陈娇的脚,即使陈娇下脚的时候真的没有留力,几脚下去他的小腿肯定青紫一片。
听到陈娇说这话,他的神情一如刚刚上马车时一样冷淡,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到陈娇安生了一些,才开口道:“阿娇…朕也想要如此,若是做得到,如何会走到这一步。”
“朕宁愿她是一爱慕虚荣、攀附权贵的女子,若是如此,荣华富贵、权力地位,朕都可以给…只是阿嫣偏偏不是,你让朕又能怎样呢?”刘彻这个时候的神情依旧冷淡,“朕唯独拿阿嫣无法。”
陈娇凝视着这个自己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心中忽然有一种完成报复的快意——你也有今日!你也有今日!
没有出嫁前的陈娇无疑是天底下最快活的小姑娘,万事随心。她这一生真正的挫折全是由刘彻而起——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无法得到自己爱人的喜爱。
她有时候会想,刘彻时不时没有心?她一心一意,他难道就不能为之动容,哪怕一点点?后来又想,这种想法又愚蠢又卑微!人心从来如此,不是一心一意就能换到实心实意,若真是如此,当年馆陶翁主也曾引得不少长安子弟郎心许,那些男人她可曾多看过一眼?
道理是相同的。
而现在,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此显灵而已。天理循环,谁都逃不过!
但很快,陈娇在快意之后迅速转开了头,骂道:“还有阿嫣!她是傻的?事情真的闹到那一步?她不愿入宫难道不会与你说,与我说,与娘说?难道她不会以死相逼?民间妇人都会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她难道不会?”
“平日的心眼那么多,此时却只会最蠢最笨的法子!”
说真的,陈嫣要是一哭二闹上吊,还真没有人能够强迫她。其他人就不说了,就说刘彻,他难道敢去赌陈嫣会不会真的拿自己性命去抗争?且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和她其实也就算完了。
刘彻此时的心情也不算好,陈娇会心痛妹妹,知道她曾经那么辛苦,甚至一度差点儿丢掉性命,会为这个忧虑、难受——刘彻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男人似乎总是这样,对不爱之人冷心冷情,可要是上了心的人呢,自然是怜之爱之珍之重之。
人的心总是偏的。
与之相比,知道陈嫣就算是如此也要离开长安的一点儿难堪倒不算什么了。
想到这一节,刘彻也忍不住恨声道:“这丫头根本不是折腾自己,而是折腾朕!和你和你娘一般,都是倔强性子,认准了的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那样难熬,为什么不回来?难不成朕会吃了她!?”
他其实根本无法拿她如何,相反,阿嫣总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这种时候倒不见她施展这本事了。
其实这就是天大的冤枉了,毕竟对于陈嫣来说,早已成型的世界观让她无法毫无障碍地相信刘彻,将自己的全部赌在一个皇帝的‘感情’上…真这么做才是傻了!
陈嫣面对刘彻的时候,刘彻如果没有强调自己属于‘皇帝’的那一面,陈嫣还能够通过自我催眠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对自己很亲和的表格兼姐夫,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反正大家是从小一起嬉笑怒骂、没规没矩长大的,既然对方没有表示出从此以后坚守上下尊卑的意思,陈嫣也不会主动提出。稍微有点儿情商的人都应该知道,那不叫守规矩,而是没脑子了!只会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徒增尴尬。
而一旦刘彻拿出自己完全属于皇帝的那一面,轻易可以决断一个人的生死于命运,那么陈嫣…噫!她怕都怕死了,赶紧跑路!赶紧跑路!
这很正常啊,古人从小生活在那种环境中,觉得有个皇帝带领自己是好事。而且事实上这也是好事,所谓社会制度,没有好与不好,只有适合和不适合,在这个时代建立没有皇帝的制度,这会让老百姓产生极大的困惑,同时也会让权力中枢无法运行。
这种环境中,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一点,所以对附带的皇权之类,也就不太敏感了——对皇权固然还有各自的态度,紧张、恭敬、崇拜…但因为习惯了,所以正常情况下是能够‘接受’的。
陈嫣就不一样了,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她已经拥有了完整的三观。即使她学会了尊重这个时代原本的规则,她也无法像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一样视之为寻常。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她就像是一个‘异端’。
打个比方来说,生活在妖魔鬼怪横行世界的普通老百姓,固然会害怕妖魔鬼怪,但因为这是从小就知道的、习惯的,所以日子照常过。一些放得开的甚至会在习惯之后视之如无物…可要是一个贸然穿越到这种环境中,原本世界没有鬼怪的普通人呢?
那种害怕和本土世界的人害怕妖魔鬼怪是不一样的,一定会反应剧烈。
所以陈嫣的反应这么大,从没有想过和刘彻好好打商量,原因就在这里了。不管刘彻到底是不是能够商量的人,或者暂时能够打商量,时间长了却会出尔反尔,总之在陈嫣心中他确实不是一个能够打商量的人。
听刘彻如此说,陈娇不过冷笑一声:“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等闲会改变主意?此话如今是说了,可在当初谁知会如何?阿嫣不信你也是寻常——这样说来,阿嫣倒是比我聪明多了,知道陛下的话信不得…也罢!她自小就比我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是如此。”
明明一开始陈娇自己也说陈嫣不该走的,反正刘彻不能把她怎样。现在刘彻自己说了这话却被她怼…只能说陈娇最近心里憋着一股火,直面这怒火的人就是刘彻,反正刘彻对她不能更坏了,她也就‘放飞了自我’,动不动就要刺刘彻一下。
说实在的,当陈娇连‘废后’都不怕了后,刘彻于她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她不去谋反、叛国,以她孝文皇帝之孙,孝景皇帝外甥,和刘彻这么近的亲缘关系,还是个女子的身份,刘彻难道还能打杀了她?
她若是个男子,或许还要防备着刘彻抓小辫子,想着削爵、贬斥什么的,她是女子,就连这个顾虑也没有了。
刘彻也是个暴脾气,虽然最近看着忍让陈娇很多,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本来还只是口角冲突的两人差点儿在马车里上演全武行,只是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一则,刘彻到底不是什么魔鬼,不至于打女人——倒不是说他有多怜香惜玉,宫中犯了错误、让他不喜的女子,该处置的时候还不是处置了?只不过他处置归处置,也没有自己亲自使用暴力的倾向。当初他与陈娇不和,也大打出手过,但多数时候都是以他单方面‘挨打’为收尾。
陈娇怎么可能打得过他这个大男人,到底是他不可能真的和陈娇打罢了。
二则,目光在陈娇身上停留了片刻,心中郁气就消减了三分。
陈娇与陈嫣确实生的不像,陈娇长得很像馆陶大长公主,陈嫣却是挑着父族和母族的优点长的。但硬要说两个一母同胞的姐妹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那也绝不可能。
单就五官来说,两人的鼻子就很像了。但重点不是五官之类的东西,而是两人的气质,那种骄矜确实如出一辙。
说来也是奇了怪了,虽然对外的评价很不同,陈娇的骄纵满长安都知道,而陈嫣的好脾气一样出名,但除开这个,其实两人都是很骄傲的人…这大概就是行事作风不同,导致评价不同罢!
刘彻平常注意不到这个,他都不愿意好好看看陈娇,自己的这位皇后。但这次他看到,确实都是属于天之骄女的骄矜。而且大概是因为两人是感情很好的姐妹,相处之间不自觉会越来越像对方,所以眉眼之间的那股气真的很像!
察觉到这个,态度自然就软了下来…这甚至是他自己一开始都没有料到的。
这种情况在最近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次数多了,陈娇也回过味儿来了。一开始只是冷笑,如今却更加嘲讽!
“阿嫣曾与我玩笑话,说男子本性下贱,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当是当她小儿女话,人小鬼大而已。如今想来,竟是一字也不错的!”这样说着十分解气,陈娇更加肆意了。
“原本担心陛下会恼怒阿嫣逃出长安,拂了陛下的面子么…却没有想到陛下并未如此,反而比以往更加上心。阿嫣留下信件,信件中桩桩件件都是对我、母亲还有家族的愧疚,生怕陛下一个不顺心就要把这些怒气发泄在我等身上。现在看来,这有什么可担忧的!”
“若是她在外头一辈子回不来,说不定陛下要记她一辈子,念着我是她姐姐,陛下反而还尊重忍让些…没想到陛下也有今日,真没想到!”
陈娇的性格确实不好,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忍让,也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这些特质从她说的这些话就可以知道了——就算刘彻再忍让她,说这些话后必然也会发怒的啊!
果然,刘彻猛然瞪向陈娇,一对夫妻互相以仇视的目光看着对方,倒好像一对生死冤家似的!
刘彻本想说些什么反唇相讥,只是心念一动,忽然又觉得疲惫非常,灰心之下竟觉得与陈娇争论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
疲惫道:“阿娇,你明知朕不是…朕何尝不恼怒?说实话,如今尚觉得被阿嫣狠狠伤了脸面。但相比此事,更忧心阿嫣在外如何,会不会吃苦,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有生命危险…那丫头从小有多娇惯你是知道的,从未吃过半分苦头。当年朕亦许诺过,决不让她受委屈,如今…”
“阿娇,朕知你是气急了才说这样的话,真如你所说,把朕当什么了?又把阿嫣置于何地呢?”刘彻说这话的时候已经隐隐有些虚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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