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其实不只是饮食那么简单,这体现的是一个人的人生状态。就像古时的人可以通过一双象牙筷子推理出亡国的结果,一叶落而知秋…这样复杂就是为了做一道菜,这是显得隆重而典雅的。
用后世的概念,这大概体现了一种仪式感,很虚,但很多事情本身就是由很虚的东西构成的。
天气冷的时候羊肉汤最好喝了,然而就是最简单、最讲究原汁原味的羊肉汤,陈嫣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一时高兴了,与桑弘羊、裴英念叨:“知道要用什么熬汤吗?是铜鼎、铁镬、陶罐,还是别的什么?火要用多大的,用什么来烧火?…”
几千年的饮食文化积累下来,讲究实在是太多了。
桑弘羊还好,他和陈嫣熟,早就知道陈嫣的这些讲究。但裴英没有过这种经历,听陈嫣说这些,心里感觉很微妙:他其实很难将这个喝一杯水、吃一块点心都有着一大套讲究的贵女和一路从长安来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但她们又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昨日收集到了足够的水,今日便酿酒罢!”陈嫣笑着决定了今日的娱乐活动。之前在长安的时候她搞出了高度蒸馏酒,想着拿去和北方居民贸易…她是有自己酿酒打发时间的习惯的。
只是可惜,今年酿的青梅酒,恐怕自己是无福享有了。
“什么水?”之前陈嫣弄了一些好吃的,裴英兴趣都不大,好吃归好吃,却都是贵族的审美。味道清淡,分量只有一点点儿,在裴英眼里还不如陈嫣在船上的时候给他烧的鸡肉。
不过说到酿酒,他又有兴趣了。裴·小少爷·英也可以说是在外流浪不少年的的人了,喝酒上面无人管束,即使不是个酒鬼,也称得上嗜酒之人了。
“是山上的泉水、白露那日的露水…”陈嫣报了几个名目,又道:“今年春天以雨水那日的雨水酿了桃花酒,只可惜藏在了长安,恐怕是喝不到了。”
此时的二十四节气并不齐全,但是也基本完全了,民间流传很广。所以陈嫣说节气,裴英是完全能够听懂的。
陈嫣其实是好玩儿才弄这些的,其实酿酒什么的,肯定是泉水最好,质量很高。至于说露水、雪水、雨水,都是名字好听,实际上酿酒出来的味道,和普通的水也没什么不同,至少陈嫣尝不出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生在古代,陈嫣都不会尝试这么做。现代污染严重,雨水、雪水之类的早就不干净了!公元前没有工业污染,倒是问题不大。然而即使是这样,陈嫣也没有妙玉那样一罐梅花上的雪水藏几年的习惯…那水肯定坏掉了啊!
基本上就是趁着新鲜的时候的用。
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好玩儿,因为陈嫣玩着玩着就理解了什么叫做‘生活的仪式感’。有的时候两份菜,味道,甚至外观都完全一样,可为什么一定要用精美的餐具摆盘,然后在漂亮的房子、漂亮的餐桌上吃它们?
有的时候‘实际’很重要,但一些虚的东西是一样重要的。
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她的生活态度也越来越好——她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这个身份,努力让自己过的再好一点儿、再精致一点儿…积极努力地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陈嫣兴致勃勃地说起用什么‘水’最好:“水有甜苦轻重之分,梅花上的雪水,江心湍急处的流水,霜降那日的霜水、不同地脉出的泉水…因为各地各时不同,各有其特点…”
陈嫣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意犹未尽道:“我曾写了一篇‘水谱’,正是说明了天下各处各时不同的水最适宜做什么。有的适宜酿酒,有的适宜煮药,有的拿来煮饭最好,有的熬汤最妙…还有制作胭脂水粉,这得用最细的水!最好是海底深处取水,因为那里的水能分到最细小,敷在皮肤上最利于肌肤…”
桑弘羊倒是第一次听陈嫣说起这事,便道:“怎未听人说过这篇‘水谱’?”
陈嫣可是能引领潮流的人,这篇‘水谱’一出,可以想象,一定会让上流社会多很多的新流行。然而桑弘羊从来没听说过,想来这篇水谱根本没有发表。
“有些犹豫不定,想着水谱上有些东西讲究过头了…本就是玩乐之作,要是学的人多了,劳民伤财就不妥当了。”陈嫣当时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似乎是担心桑弘羊不相信,还补充道:“肯花钱在这上面的必定是富贵之家,他们出的起钱,我担心的自然不是他们,而是…”
说着陈嫣自己先叹了口气,然后才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想错了,譬如深海海底之水,实在不是轻易可得的,到时候恐怕得有人命丢在这上面。当时水谱写成,正好有人给我送了一匣子海珠,听人说起采珠艰难,每岁都有不少采珠人死在此事上。心中一时很有感触,水谱便没有宣之于众。”
陈嫣又苦笑了一声:“其实这没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其实很没必要。”
“怎无必要?”裴英蹲下来看陈嫣摆弄酿酒准备的原料。
陈嫣拨弄了几下已经发芽的谷物,道:“我说个故事罢…从前有个官员遭到贬谪,被贬到了偏僻之地任官,他不了解地方民情,便亲自去山野荒村查访。见一捕蛇人,家中世世代代捕蛇,然后将此种毒蛇制成的药材作为贡品上供,以此抵消赋税。家中因捕蛇,代代皆是因蛇毒丧命…”
“官员欲与捕蛇人换成一般的赋税,不必上供毒蛇了,然捕蛇者却哭着请求官员收回这一决定——蛇毒固然苦,可哪里苦的过生活艰难!多少邻居故里皆因生活贫困离散、家不成家,但捕蛇人家因为捕蛇‘美差’,日子比邻居乡亲还是要强的,至少能一直延续下来。”
“海底水固然与海珠一样,会劳民伤财,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了…有活路之人不会去做这个,没活路之人,这反而是条出路。”陈嫣不会因为采珠人的命运就不用这个时代的海珠,所以想通这一点并不难。
如果非要怜悯这些,那简直过不下去了——太多特权阶层的享受都是底层劳动人民付出极大的艰辛才能得到的,如果真的都难以释怀,陈嫣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除非亲自去改变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的人都好过起来,不然想这些有的没的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
陈嫣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勉强,显然都是她思考所得,所以也就显得格外深刻。
桑弘羊了解陈嫣,自不意外。裴英却很感慨…他也曾在少年时代接触过不少富贵人家的女郎,远的不说,就他自己那些同家族的姐妹。她们说到各种玉石珍珠、绫罗绸缎、美器美物的时候,会说什么呢?
她们会感慨这些东西的美丽,享受这种美丽带给自己的美好感觉,至于别的,她们是很难想到的。
她们不会感叹采珠人的死亡,不会说出‘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种话。更不会在这一基础上直指本质,说明抱着这种想法、有这种觉悟同样没用,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陈嫣谈到这些完全不是有意为之,真的是说到哪儿算哪儿。所以点到为止,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从新开始说起关于‘水’的种种讲究,还兴致勃勃邀请道:“明日开始酿酒,子恒和裴英来不来?挺有意思的…”
“你平日就钻研这些?”裴英对于陈嫣点亮的各种技能表示不懂,有时间弄这些,就极有可能没时间弄别的了…这样真的好吗?只要想到陈嫣手上掌管着偌大的产业,他就觉得这是很难想象的。
“也不是,”陈嫣支着下巴,想了想道:“平日、平日我还是干正事的…吧?”
‘扑哧’一声,陈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实在的,她自己是有工作,但她的工作量其实不大,很多时候就是起个头,提个想法而已。特别是一门生意走上正轨后,就真的不会再放多少心思在那之上…
一时之间笑了起来,待笑过之后陈嫣又照实道:“我过日子确实松散了一些,许多事都是子恒瞪人替我分担…平日里我吃喝玩乐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陈嫣也不后悔就是了——废话!后悔什么啊!既能赚钱、实现目标,又不用辛辛苦苦榨干自己,这当然是顶顶的好事!
裴英也淡淡地笑了…如果他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这样的陈嫣,其实他不会有太大的兴趣。这样的陈嫣和普通贵女并没有什么两样,最多就是讲究的更多更细致(当然,不能算她的思想,只单论享受这一点而已)。
但他并不是先看到这一面,在此之前他先看到了其他样子的陈嫣,朴素的、不拘小节的、坚韧不拔的…总之各种各样的陈嫣。现在再看陈嫣这一面,这最接近一个普通大汉贵女样子的陈嫣,反而会觉得十分惊讶与不适应。
陈嫣在会稽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她开始焕发出过去的光彩,她依旧是一颗最光华明亮的珍珠——裴英看见了,陈嫣手指上细碎的伤痕都好了,甚至一点儿瘢痕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裴英一开始其实有些不快桑弘羊对于他的敌视…呵呵,他照顾的不好?没错,他本来的心思就不是好好照顾陈嫣,自然不会像她身边的人那样对他无微不至。很多时候他其实有办法让陈嫣轻松一些,但出于安全、方便之类的考量,最终他选择了后来的办法,或许对陈嫣来说会辛苦一些,但就裴英来说,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裴英不会因此而不好意思…他甚至觉得桑弘羊这人有毛病!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就算换一个人带陈嫣离开长安也不能比现在更好了!陈嫣自己都不在意那些辛苦了,桑弘羊不满个什么劲儿?
无聊!!
但现在,他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一路上他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但那些重视陈嫣的人看事情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他们会以陈嫣的日常为标准,就算达不到这个标准,也应该接近一些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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