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人没有那么麻木,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一种强烈的情绪——那是强烈的生的渴望,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吃掉陈嫣他们这一只‘肥羊’就要多出很多生存下去的希望。
这个时候人性很多后天性的东西消失;呈现出来的更多是天性里的本能,人更接近最初自己的样子,也就是更接近于野兽。活下去,弱肉强食,不外乎如此。
最终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最后货船还是冲出了包围圈,在将小船甩在身后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虽然接下来几天肯定还得小心防备,免得被渔民的小船跟踪上,被偷袭什么的,但只要不随便掉以轻心,也无机可趁,危险这就算是过去了。
没有人放一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明明又发生了什么。
船主还在说这次有多幸运——确实是很幸运了,虽然遇到了这种事,但遇到的人就是最最普通的渔民,而不是那种特别剽悍,已经形成紧密组织的强人。真要遇上了就知道,两者的难缠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
所有人于是跟着庆幸起来…总之,没事就好了。
之后的几天,裴英敏锐地注意到陈嫣的心情有了很大变化。之前刚刚到达云梦泽的时候陈嫣是挺兴奋的,常常去看云梦泽上的风光。特别是黄昏日落之时,她更是次次不落!
而现在,她还是会去看日落黄昏,但情绪上面完全不同了。
又是一次日落,此时已经到了云梦泽的边缘了,出了云梦泽就是江夏郡的地盘。虽然还是在南方,但江夏郡相对而言其实已经‘华夏’很多了,至少能让船上的商旅觉得有安全感很多。
这或许就是云梦泽中的最后一次日落,陈嫣又去了甲板上看日落…裴英佷容易就找到了她。
“这日落好看?”其实裴英也觉得很好看,云梦泽中水汽充沛,这种时候颇有一种云蒸霞蔚的瑰丽。但他不解的是,有那么好看吗?值得陈嫣日日来看?说起来陈嫣又不是没见识的人,这世上的美人、美物、美景她见识过不知凡几,这个很特殊?
“自然是好看的。”陈嫣注视着蒸腾起水雾的云梦泽,几乎像是仙境一样,摇摇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楚地是这般,难怪可以养出烂漫多情的楚君子与楚女,难怪楚人崇尚自然,奇诡而精致,难怪屈大夫与宋大夫的辞赋又是那样仙气飘飘。游历此处日久,或许真会恍惚之间以为望见神明罢。”
裴英嗤笑了一声,余光扫过这个时候正在忙碌的水手们,马上就要天黑了,夜晚行船可不是一个好选择,这个时候得抓紧时间找个适合泊船的地方——这就是陈嫣,或者说读书人会有的想法了,对于这些人来说,一辈子也不可能去想这些。
裴英自己虽然是个富家子弟,小时候读过不少书,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理论上来说拽文他是不虚任何人的。但实际上他对这种事很不感兴趣,他是实用主义者,这和王温舒那种附庸风雅附庸不上还不一样,他是真心实意不喜欢这些。
陈嫣忽然笑了:“我曾去过北方,草原无边无际,跑马起来几乎随心所欲!一去一千里,于是见‘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我曾生活在海边,海水碧波万里不止,不见人烟,所以可以月色中听碧海潮生,见明月升起,心中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有一年过齐地,也曾登泰山游历,大山巍峨,感慨人力终究微小,直到登顶,才满腔感概化为胸中坦荡,豪情顿生,与人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伸手,似乎是要摸摸眼前的美景,陈嫣的神色转为落寞:“过去也曾读过先人咏唱大湖大泽之美,浪漫而瑰丽,如今始见…确实美不胜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多美啊。”
说实话,裴英并不是一个审美情趣有多高的人,过目不忘只是过目不忘而已,而不是全部,更不能将他个人的所有技能点到全满。
对于‘美’,他是一个偏于迟钝的人,过去虽然也欣赏过旅途中的风光,但也仅限于‘不错’‘还可以’这种情绪。至于更多的,那就没有了。然而如今听陈嫣说,这才意识到,虽然人人都有眼睛,但人和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必然是不一样的。
正如他过去早就清楚的,人人都有脑子,但人和人脑子能办到的事情是全然不同的。
听陈嫣说她见过的壮丽与秀美,豪放与婉约,竟然比亲眼所见更美、更动人——其实陈嫣说的那些景色,裴英大多也曾见过,但曾经的他并没有太多感觉,这时却会心向往之。
景还是那个景,但他自己眼中的景,与陈嫣眼中的景显然是不一样了。
陈嫣叹了一口气:“不过…景色终究只是文人墨客美好的想象,对于活在此处,生活尚且艰难的普通百姓,活下来就已经筋疲力竭,哪还有余地想这些呢?前几日那些人…恐怕就是如此了。”
裴英知道,陈嫣口中的‘那些人’应该指的是前几日遇到的袭击货船的人…他有些意外,换成其他人,哪怕是普通人,恐怕也把那些人打为盗贼、歹人之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毕竟这可是差点儿就害死自己的存在!
但在陈嫣的口中,他们竟成了‘普通百姓’…虽然裴英也觉得他们其实就是普通百姓——和其他地方的百姓没什么两样。如果生活没有如此艰难,大概也是能做良善安民的。只不过生活艰难,老天不让他们如此罢了!
但陈嫣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裴英自己并不知道,他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温和。
“你也不必多想,这本就不是你的过失…且多想无益。”陈嫣这一路真的成长了很多,至少没有原本那样肉食者不知民间疾苦的问题了。但裴英并不觉得这让他高兴——陈嫣知不知道这些对于他来说重要吗?
显然是不重要的,他本来就不是因为帮助陈嫣成长这种伟光正的原因陪她踏上这场旅途,他一开始只是为了看好戏而已。
或许现在他的目的有所改变,但他这个人本质并没有变——他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个人主义到了极点!
陈嫣前后成长是好事,但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裴英自己有自己的成长经历,所以很清楚。
成长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自己,打破原本的美好与浪漫,这本身就不是一件高兴的事。
第200章 大车(7)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这说的就是长江水路迅捷, 千里之遥也是转日即达。
陈嫣一行人也是如此,自从走上水路,便一日千里起来。未过多少日子,已经抵达目的地会稽…如果不是沿途有些地方水流湍急, 舟船险阻, 再加上需要买卖货物以掩人耳目, 这一路只会更快!
抵达会稽之后陈嫣心中一松——这一路上不方便接收长安那边的情报,所以也不知道长安那边到底如何了。但既然没有追到她的踪迹, 这就算是一个好结果了。至于之后的事情, 可以在会稽仔细打听。
会稽虽然也是南方地区,但却是开发利用程度比较深的地区了,这和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始终是楚国的精华地区有关,而且此处也距离齐鲁之地比较近,文化交流频繁, 和更南边一些的所谓‘蛮夷之地’完全不一样。
真要说起来, 当年的楚霸王也是会稽人呢!
所以会稽绝对是南边非常繁华的地区,这样的地方相比起一路上经过的地区, 当然更容易接收来自长安的消息。
陈嫣原本的打算是来到会稽之后就遣散一路随行的雇工…这个时候就算还未到最终目的地, 她也可以凭借信物找到自己的人了。或者由自己的人护送往下一个目的地, 齐地、蓬莱岛?都是可以得。或者暂时就留在会稽, 这也是可以的。
到底如何还要根据长安那边的消息来判断。
她正考虑着要和裴英商量这件事,还没有开口,事情便不必提了——因为有意料之外的人来接她了。
会稽临河码头上, 陈嫣这边的人还正在搬运货物呢(做戏做全套,既然对外说是贩货的商贾,这个时候都到了最后一站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而等到陈嫣下了码头,立刻有人靠了过来。裴英见不对,立刻出现在陈嫣身边,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鞘之上,脸色冷凝,语却听不出异样:“阁下何意?”
面前是两个穿一般衣裳的青年,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奴仆。眼睛透露出一丝机灵,左右看看,大概是觉得人多眼杂,低声道:“翁主…桑先生已经在会稽等了您五日了!”
‘翁主’这个称呼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叫过了,陈嫣这辈子就没有离开这个称呼如此之久…人和猫儿狗儿这样的动物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一个名字只要唤的熟了,那么无论过多长时间,只要有人再次唤这个名字,也会下意识地反应过来。
陈嫣下意识地从裴英身后抬头,虽然还是有些防备,但在仔仔细细看了两人一回,慢慢想起来了,迟疑道:“你们是子恒身边的…似乎见过两回…”
陈嫣并不是那种记忆力逆天的强人,但在长期的宫廷生活中也逐渐学会了记人脸——贵族多得是钟鸣鼎食之家,这种人家繁衍日久,子息繁盛(反正养的起),人口多、辈分复杂。偏偏贵族之间还有复杂的姻亲关系…这样一牵扯,很有可能有朝一日打个照面全是亲戚朋友!
这本不是什么事儿,但作为一个亲戚朋友,没有见过也就算了,一旦见过了,日后再见不认得算怎么回事儿呢?
然而,贵族之间又的确有很多‘亲戚朋友’见面频率极其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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