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 请两人入席。
这三人可不是什么‘无名氏’,说起来在业内都是有一定地位的了。首先最早到的娄起,他是甘肃天水人,从小生活在边郡。家中本来是边郡良家子弟,只是边郡生活艰难,子弟出路少, 一般最常见的就是参军, 娄氏不少族人就是如此。
然而边郡普通良家子弟参军却有一个问题——边郡良家子弟以战斗力出众闻名,向来是最好的兵源。然而就是这样的边郡良家子,却一向很难出头,立功什么的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大概是和大汉的政治环境有关。边郡良家子只不过是重重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之一。
娄起从小就善于思考, 耳闻目睹家中许多族人参军, 但最后却没有出头的,于是决定走一条家人都没有走过的路。
在尝试过一些路后,娄起做起了运输业。边郡的边区贸易做的火热, 他以同族基本盘,纠集起一些族人跑运输。因为做事诚信,而又颇有武力,在边区复杂的运输路上很少吃亏,很快打开了局面。
边郡那一亩三分地是典型的水浅王八多,各方势力都在那里浑水摸鱼!这甚至不比长安,长安的势力虽然复杂,却因为是在天子脚下很多事情得收敛着来,所以还能算是‘文明’。
边郡就不一样了,在那块地方,只要不在官员眼皮子下,其他地方甚至已经脱离文明世界了——没有什么规则,强悍的人崛起,一旦被打倒,立刻就会其他人争相分食的对象!
最典型的丛林世界。
这大概是因为边郡生存艰难吧…本身生活就不容易,还常常有异族入侵劫掠。时间久了,民众都会变得异常彪悍。如乡下的百姓,往往是在宗族的基础上结寨自保,半农半兵。要是匈奴过境,他们是真能死守的!反正匈奴骑兵讲究的是机动性,也不太可能在乡下地方停留太久。一时不能得手,一般也就离开去到别处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智慧,就是生存艰难,被逼的!
要不是这样,匈奴过境一次,边境就死十之八九,落个十室九空,现在边境还能有人?
这么个地方,娄起带着族人讨生活,其凶悍是不必说的——若是不凶悍,当初如何能出头?如何能吃到运输这一块的利润?
相比之下,另外两位经历就不同了。白姓男子名叫白圭,家里祖上三代都是商贾。沈姓男子名叫沈素容,父亲是一小吏。两人都不算是这个社会的上流人士,但也没有沦落底层,生活不下去。
白圭是洛阳人,洛阳位于天下中心,四通八达,水陆运输都十分发达。家中原本是经营菜园的,后他见师史做运输业发了大财,再加上洛阳风气就鼓励男子离家做生意,于是他也在家中支持下做了运输业。比不上师史的规模,但也是洛阳运输业说的上话的人物了。
沈素容是长安人,本该在父亲教导下也做小吏。若是运气好,得到贵人赏识,说不定就鲤鱼跃龙门,从小吏变为真正的官员了——汉代历史上很多酷吏都是小吏出身,最有名的就是张汤。成为真正的官员,一向是有志向的小吏会想的。
只是沈素容从小就离经叛道,对于官场上的一切没有兴趣,更厌恶斗食小吏生活困难!
他父亲虽是个小吏,算起来至少比平头老百姓高一截吧,然而他家生活却并不比普通人家好!甚至若不是他母亲辛勤劳作,他和兄弟姐妹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这可不是他夸张,也不是他家的独有现象!实际上西汉底层小吏和低级官员生活困难时众所周知的事情。算他们的俸禄,甚至可能比普通的自耕农都比不上!一般来说,小吏虽然已经是脱离底层了,但小吏的家庭仍然不能脱产。
如果想要维持家庭生活,小吏的母亲、妻子,甚至大一些的儿女都必须辛勤工作。
沈素容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典型!
他受够了从小家中的那种日子,也不想自己成为小吏,然后再来一遍。至于受到贵人赏识,从此翻身——呵呵,全长安的小吏都是这样希望的,可是有几个能够如愿呢?这微薄的希望沈父盼了一辈子没有盼到,沈素容可不打算再来一次!
于是他决定从商…虽然商人地位低贱,但说实话,小吏难道就比商人强到哪里去吗?确实也有小吏成长为官员的人物。但即使是这样,曾经的小吏身份也会一直跟着他们。一旦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就会有人说‘果然是小吏来的’。
除非有一日小吏成为两千石以上的帝国巨擘,成为众人只可仰视的存在。如果是那样,曾经的小吏身份反而会成为他们自我奋斗、自强不息的证明,成为天子举贤不问出身的美德。
但这样的真是凤毛麟角了。
小吏家庭到底比普通平民家庭要有一些门路,虽然沈素容没钱,但通过走门路,他空手套白狼弄到了第一桶金。他到底读过书,见识过一些场面,又是一个聪明人,搞到第一桶金后很快从小商人中脱颖而出。
他现在主业是做运输的,常走蜀中至长安这一路。这之间差价很大,他又是早就走的熟了的,每年利润可观,在这条路上也算是举足轻重的角色了。真的调动起影响力来,可以令蜀中这条路收紧运量,到时候影响长安的物价也不是做不到。
不过他没有如此操作过…对他又没有好处,他疯了才这样做!真这么搞了,看起来是厉害,就怕事后拉清单!说不定就要被整。
此时这三位运输业内的大人物聚在一起当然不会是为了联络感情,只能是为了如今悬在众人头上的利剑…交通号。
娄起是三人中的发起者,也是核心人物,看向白圭时问道:“烦白兄与师家说和的,不知有何结果?”
娄起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边郡生活让他比起一般人要凶悍、果断,敢于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会什么都不管,就是干,事实上他向来是有谋划的。如果不是被逼到角落了,他是不会与交通号为敌的。
而一旦确定不反抗就是‘死’之后,娄起就再也没有犹豫的了,立刻就开始团结自己能够团结的力量反‘交通号’。即使他很清楚,交通号可能是他半辈子最大的对手,比边郡地方豪强更加强横,比边区军队更加压迫,比匈奴人更加危险……
他能做的是尽可能找到更多人站到自己这边!
白圭与沈素容都是他的铁杆盟友,这两人是他早就认识的,颇有交情。这次又站在了统一立场,不需要多说什么,大家就有默契地站到了一起。然而只是他们三个的话,还不够!
那些实力不够的运输商人,他们三人看不上,而且也不觉得会很可靠——交通号收编这些小规模运输队后,这些人往往比之前生活的还好。就算比之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对于这些人来说,背靠交通号求个稳妥也不错。
这些人团结在自己周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水了!
娄起从小在家中长辈教导下学的都是兵法中的东西,所以很清楚,这种三心二意的同盟有不如没有。说不定在最紧张的时候,就会背后捅自己一刀!
而除了这些实力看不上的运输商人,他自己也有用自己的全部人脉去联络其他实力不错的运输商人。当然,白圭和沈素容也有同样的任务。
只不过娄起自己联络的那些都是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听说了他的意思,都只是口头上支持,真要做什么,又不肯了。
这种事做起来是有风险的,交通号的马魁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实际上真要心慈手软,交通号还有如今的局面?再者说了,交通号后面还有一位大家不好宣之于口的贵人,惊动了贵人,谁能捞的到好处?
众所周知,这位贵人虽然是一位不能履足朝堂的女子,但论起对宫廷的影响力,她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汉室江山最重未央宫长乐宫两宫,而这两宫之中她都是很能说的上话的。
那些能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两千石们遇到这位贵人,也不会显露出自己的傲慢…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说起来,对于这些官员来说,陈嫣不是竞争者,而她又和皇室有着非同一般的密切联系。与她交好百利而无一害,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好好相处,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一点,大多数人见到两千石大官们的态度,就已经下意识地将陈嫣摆在了一个要供起来的位置。
只能说不同位置的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这和智力高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陈嫣站在她的位置佷容易看透朝堂上那些人的想法,但对于朝堂外的那些人而言就是雾里看花,跑偏了思路了。
这就像是普通人口中‘皇帝的金扁担’,是因为老百姓没脑子吗?当然不是。只是处在他们的位置,总会有这样谬之千里的认知。
白圭听了娄起的话,苦笑一声:“师家人除了师公,皆是胆小谨慎之辈!当初交通号在洛阳开张,就有人看出其不简单了。当时有人想请师公出面,将其打压下去,可师家却是一动不动。如今更是早早投了交通号…师家是再无指望了。”
师公指的自然就是那位以运输生意发家的师史,其名声甚至突破了洛阳一地,是商界众人皆知的致富榜样之一,也因此在洛阳格外受到尊敬。只不过如今师史年纪也大了,做运输业又是最需要精力和体力的,所以生意什么的早就交给了家中晚辈。
虽然很多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但实际就是老子英雄儿狗熊,一代不如一代的事情更多。如今的师家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在洛阳都有着极大发言权,生意做的满天下的师家了!
接班人不能说没有培养好,只能说少了父辈那种冲劲与决断…而在到处都是争斗的商界,这种很快就会被抛下——若是做小生意的倒是可以悠哉游哉,只是师家不是!
或许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师史也没有阻止儿子们投向交通号。恐怕他也很清楚,凭自己的儿子们,家业迟早也要衰落!还不如此时靠着交通号吃饭,至少稳妥。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娄起还是觉得失望。摇头道:“我这边应者也是寥寥,有几人答应了共进退。但那些老家伙都精明的很,只肯在一边观望!只怕打的主意是咱们与交通号两败俱伤,他们就能得利了!只是他们也不想想,交通号就算是伤了又能怎样?那位贵人将交通号经营起来才多久?就算从头再来也不费什么功夫!交通号做生意最霸道,真作壁上观,此等老朽之人,最后一个都逃不掉!”
沈素容最为沉默,其实也不必他再说什么了,他这边的情况其实也和另外两人差不多。主动去拉拢的那些人也大多没有回应,这些人或者已经被交通号拉拢,或者等着看他们与交通号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