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还有阿嫣…她和陈娇一样,都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孩子,其他人孜孜不倦渴求的都是她们唾手可得的。当然了,她还是有可能渴求着来自天子给予的权力的。但刘彻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这个结论。
以一个皇帝的多疑来说,这简直是仅次于太阳从西边升起的稀奇事!
只能说,一个人少年时代经历的事情是会深刻地影响这个人的,刘彻恰好在他少年的尾巴旁观了一场足够影响他的别离。
他至今记得当初阿嫣的一切——真奇怪啊,当时的他虽然深受震撼,但过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是的,那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同一般的事,可非同一般的事身为天子不是天天都会遇到的吗?
他根本忘不了,每每陈嫣那双幼小的眼睛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百无聊赖、称孤道寡时。
他身边围绕着一群人,却像是只有自己独一个。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莫名想到,他大概更像是一个皇帝了。
阿嫣当时为了不打扰父皇休息,更为了不让父皇担心,哭也是无声…甚至无痕——她低着头垂泪,而且绝不眨眼,这样眼睛就不会顺着脸颊流下来。
直到现在,刘彻摸到手背的位置,依稀还记得当年眼泪打湿一小片皮肤时的滚烫。轻微的烧灼感现在还会出现…当然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儿错觉。眼泪本身就不烫人,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
人的感知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记忆也消退了,唯独当时留下的感觉不会变化,反而能够越来越深刻——因为人本身会一次又一次强化这个!
刘彻决心待陈嫣好,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复杂!甚至最开始的时候他对陈嫣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另一方面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将国家交给了自己,但自己相比起父亲的另一个孩子,简直不值一提!
宫廷之中谈父子情是很可笑的,这也是刘彻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但人类是有天性的,特别是那时候刘彻还年轻,远没有后来磨练出的心肠。事实上,当父皇为他扫平一切障碍,为此连周亚夫这样的重臣也是手起刀落…为他遮风挡雨的时候,他是不可避免地孺慕自己的父亲的。
对于孩子来说,父亲就是英雄!当他的父亲以一种绝对的气势保护他、教导他,就算是之前已经明白宫廷之中亲情靠不住的刘彻,也会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内心升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但在最后关头,事实仿佛当头一棒,迎头来的一盆冰水让他知道:你得到的并不是父亲的爱护,只是父亲出于责任的行为。而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早就被另一个人轻松摘得了!
人类是掠夺型的生物,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同胞手足尚且会为了争夺父母的注意力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更别提从小被当成是皇帝培养的刘彻了!他才是真·小皇帝…汉家培养继承人的时候都很强调攻击性这一点,刘彻从小就学会了想要就伸手去拿,拿不到就争,争不到就抢!
他对陈嫣的观感实在是太复杂了,正是因为这种复杂,他才不断被这个明明幼小的孩子牵扯注意力。甚至在几年之后,这个孩子长大,他依旧会被这种复杂的情感所影响。
爱一个人不可怕,刘彻是天子,想要就可以去拿!恨一个人也不可怕,同样的,他可是天子,毁掉痛恨的本身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怕的是,爱与恨都不明确,又同样强烈。
想要时伸出手,然而在没有触碰时又缩了回来。
所以看到陈嫣心碎时,他才会那样。他既被其中隐含的真情实意震撼,也因为自身的复杂感情爆发。
这种情绪中他甚至会委屈——孤已经这么小心翼翼了,明明那么想要毁掉,结果却得克制自己。可就是自己这样小心对待,没办法毁灭的,却自己先要被毁掉的样子。
这算什么?
很没有道理,简直就是典型的‘巨婴发言’。可话又说回来了,皇帝这种生物,有的时候又和巨婴有什么差别呢?
然后就是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他将她交给他照顾。
父亲将天下交给他照顾,这是他的责任,同时也是他的兴趣,天下是个大宝贝!而父亲同样将一个小姑娘交给他,这也是他的责任、他的兴趣。而且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这个小姑娘也确实是个大宝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相似性都让当事人混淆了。
更进一步说,刘彻的混淆又何止这一种——父亲再偏爱阿嫣又如何?最终也越不过生与死的界限。他是人间的帝王,活着的时候拥有一切,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后的最后,他最珍惜的宝物还是得交给另一个人!
这种怪异的关系让刘彻进一步混淆…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阿嫣对自己算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是亲密的,还是疏远的?是自己的所有物,还是绝不能触碰的那一个?
他不知道,也正是这种不知道,才牵扯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最终连他的呼吸也紧紧拽住!
陈嫣离开未央宫的当日,刘彻当然歇息在了椒房殿。毕竟都留到这个时候了,还从椒房殿离开,到时候皇后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不管怎么说,陈娇还是他的皇后,皇后该有的东西就得有!
更何况,让陈娇丢了脸面,想也知道她是会闹的,到时候事情怎么收场?
宦官韩让在刘彻转身往殿内走的时候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低下了头——这个国家的年轻帝王在转身之后又回了一次头。
橙红色的晚霞已经有些暗淡了,在年轻深刻的面庞下足以留下一层阴影。从韩让的角度来看,一切是清清楚楚的。这让韩让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和他同一批进入宫廷成为宦官的同乡…他们的不甘心历历在目。
那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能为力,与此同时,还有孤注一掷的癫狂。
天边的落日总算走到了最后时刻,走投无路的余晖最后一缕也消失,天地间进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
侍奉天子就寝,剩下的就不用韩让操心了。他也是中常侍这一级别的宦官了,这等小事本就用不着他来,更何况这可是在椒房殿!椒房殿的宫女宦官自然也是殷勤的。
对于天子身边的宫人,韩让是比较防备的,他得防着有更能揣摩天子心思的新人上位。但对于椒房殿这边的人就不太在意了,都不是一个单位的,偶尔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又怎么了?
有特意奉承韩让的宫人安排了舒服的房间,韩让也不推辞,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也就住进去了——宦官不能生育,徒弟就和子侄差不多。而且在宫中,培养徒弟本身就是在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等到小徒弟学出来了,就会撒到宫中其他岗位。
相当于门派子弟出去自立门派。
由此,自己这方势力才会越来越大。
相较于宫中其他权力很大的宦官,韩让本身是一个很愿意培养小宦官的人,这方面的口碑在同僚中间也算是很好的了。
此时就叮嘱自己的小徒弟:“少府那边匠作赶制不夜翁主首饰之事,你去盯着,这件事办的漂亮一些,最好是不夜翁主能够满意!这件事做得好,陛下也就知道你这个人了!将来升官才能想到你。”
小徒弟之前就有韩让提点过,知道天子的一点儿事儿——但现在还是觉得困惑。
“中常侍前些日子说淮南王主不是真仙,不夜翁主才是…可、可就算不夜翁主不同寻常也不至于如此罢!陛下也给宫中娘娘们送过珠玉锦绣之类,从来都是交代一声罢了。”小徒弟类比着自己之前就已经见识过的,脱口而出。
毕竟,从他的角度看来,此时的不夜翁主也和后宫的娘娘没有什么差别了。
韩让听小徒弟这样说,伸手便拿起房间中摆放的一柄‘便面’,狠狠地敲在了小徒弟的头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傻子!在陛下身边侍奉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还是个瞎子一样!?不该看出来的看了一大堆,该看出来的却一无所获!怎么当初就收了你!”
小徒弟真正慌了神,连忙跪下,抱着韩让的腿,乞求道:“中常侍恼了便打死小人罢!只求别把小人赶走…”
在宫廷之中,永远不缺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人。小徒弟的运气很好,几乎是一进宫就被韩让挑中了做徒弟。就这样一步登天,一下就得到了经常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且有韩让这样的大佬做师傅,那就等于是后头有人,至少在宫廷之中是不会有人敢随意欺负了——许多宦官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底层宦官生活的环境很险恶,活在底层的话那就真是人人都能欺侮。
早就有人看小徒弟走运不顺眼了,若是他失了韩让这个靠山,到时候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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