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殿自然满室灯火,看起来亮堂又温暖。可到底是火光,不可能如同日光一样清晰。橘色的光洒在陈嫣身上、脸上,当她扑在了刘启怀中,刘启伸手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脸、脊背。
“…怎么瘦了这么多?”刘启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孩子的脸,发现完全没有了小孩子的软乎。要知道陈嫣虽然身体不好,但养的精心啊!他还记得陈嫣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没道理在不夜县呆了一段时间就这样了!
“想大舅了…”陈嫣在刘启怀里,任由松木的气味笼了一满脸。这话答非所问,又像是在认真作答。
刘启叹了一口气,只能抱住他的孩子,“…傻孩子!你这傻孩子!”
陈嫣仰起头的时候,目光纯然稚嫩,仿佛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崽,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天然地依赖他。这在过去是让刘启喜欢的,没有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会拒绝孩子的依赖。
但是现在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反而希望这孩子能够冷心冷情一些。这世上,先受到伤害的总是那些至情至性的人,至于陈嫣真的冷情起来会不会伤害到别人,只能说那关刘启什么事?他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好好儿的。
站在一旁的朱孟也叹了一口气,他不一定能够窥探到天子眼下复杂的心理变化,但光只是看就已经能够知道很多东西了。
明明嫣翁主已经这么大了,但天子抱她的方式却和她婴孩时一般无二。朱孟当然知道,这是最容易保护好孩子,同时也不容易脱手的姿势。
这只能说天子极其害怕失去嫣翁主…这当然不是嫣翁主会消失不见,只能是因为天子意识到了,死亡会让自己失去尘世间的一切,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嫣翁主——本质上而言,这也是失去,没有什么区别。
朱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所以洞悉了这一切,又因为察觉到了天子的内心所以再一次心酸起来。只能微微侧过头,不再去看。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说是残忍了,无论是想要什么都能够得到的人间帝王,无论想要什么,只要一个念头就够了。可他们面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往往是无能为力的。这一点不只是当今天子如此,似乎过去的君王也莫不如是。
一切都可以,唯独想要的不能够。拥有所有,而又是孤家寡人——天子的权力就是这样吞噬着天子本人。
陈嫣回长安的消息在第二天整个宫廷都知道了,当然包括长乐宫的窦太后和刘嫖。
只不过刘嫖难免抱怨:“这孩子…回来了也不送信,心里还是最看重她大舅。”
窦太后却是淡淡瞥了一眼女儿:“阿嫣那丫头是你弟弟一手带大的,又重感情,这有什么意外的?你当初给阿嫣传信过去,难道就没想到今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次序,这个次序有的时候并不完全以血缘亲密而论。在陈嫣这个女儿那里,刘嫖自觉也是挺重要的了,但要和天子大弟相比,那还是不要相比来的好。
抱怨也就是抱怨而已,刘嫖其实也没有真的不快…如今弟弟的情况她心中有数,也只能叹息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她也希望弟弟能够熬过这一关。而在大家都心知肚明希望渺茫的时候,就只能让弟弟能够过的开心一些了——不然她为什么要传信给陈嫣,让她速归长安?
“娘,阿嫣已经回来了,弟弟那里也能少担心一些,您也好好休息吧。”刘嫖看着这些日子更加苍老了的母亲,忍不住劝道。
整个皇宫,为天子病重之事担忧的人不少,但其中单纯是为此事感到悲伤痛苦的却不多…就连刘嫖这个做姐姐的都不能说有那么纯粹。
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窦太后就算一个。
窦太后其实是一个很至情至性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当初她又怎么可能做出为小儿子刘武谋求皇太弟的身份这样的事?有些人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偏爱小儿子的老太太的任性,可她若真是一个任性老太太,那么她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出的政治智慧都喂了狗吗?
就连最后,她说出‘帝果杀吾子’这样的话,好像要和天子决裂了…最终证明那只是气话而已。一方面,她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另一方面她又会不自觉的展露出普通人真情流露的一面。
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在失去了小儿子之后,现在的她又要送走最后一个儿子了——白天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个能够掌控住一切的皇太后,在这个宫中人心惶惶的时期,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人心。但在夜晚,只有女儿在跟前的时候,她彻底展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启儿才多大啊!民间多的是耄耋老人,为什么他就活不到那个时候?他可是皇帝啊!”窦太后终于还是不甘心地闭上了眼。是皇帝没错,可是就算是九五之尊,也有着无能为力的事。
“我这老妇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你父亲,武儿,现在是启儿…”窦太后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刘嫖却比母亲要镇定的多,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怅惘:“女儿记得母亲过去说过的,男人看似比女人要强大,实则只是看上去而已。在最难的境况下,男人支撑不住了,柔弱的女人却能支撑下去——宫廷之中,女人也比男人能熬。”
这话不错,窦太后当年就是这样告诉女儿的。但有些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又怎能泰然处之呢。
不过刘嫖这话有一点还是很切中的…看似为这件事操碎了心的母亲,最终也能熬下来,不管内心是多么地痛苦。因为这就是女人了,扎根于痛,最终也能生存!
而被母亲和外祖母寄托了照顾刘启的重任的陈嫣也确实担起了这个重担,她确实年纪小,但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嫣翁主…”来侍疾的后妃审七子退后了两步微微点头行礼,陈嫣也回之以礼。
这期间,后妃们轮班的侍疾依旧在继续,但也如之前一样,始终是个摆设罢了。天子根本懒得见她们,她们若是来侍疾,基本上都被安排在了外殿。跽坐上半日,到了时间就被宦官‘送走’。
等到看不到陈嫣的背影了,审七子身边的宫婢才忍不住嘟囔道:“不夜翁主不过是个翁主罢了,怎能这样怠慢娘娘?娘娘也是来温室殿侍疾的,她竟就这样走了!”
审七子就是审公主刘婉的母亲,无宠也无子,本身又算不得非常聪明。大概也是偏软弱的性格,所以身边的宫婢才这样‘口无遮拦’吧。
不是说背后说人不行,但也得分场合啊!此时可是在温室殿,等于是陈嫣的地盘!周围都是温室殿的宫人,她这边前脚才有一些议论,后脚就有人将这件事禀报上去了!
倒不是和陈嫣说,陈嫣并没有特意结交刘启身边宫人的意思,她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所以这些人平日虽然偏向陈嫣,却没有真的成为她的眼线。
眼下这种事,他们都是禀报女官和宦官总管一类的人物的,他们会判断事情应不应该继续上报。
朱孟大概在不到一刻钟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本不想禀告天子,天子如今身体也不好,何必让他为这种小事操心呢!但刘启是何等人,如何看不出端倪!
看了朱孟好几眼,趁着陈嫣去安排他的汤药去了,闭上眼睛,静静道:“说吧。”
朱孟哪敢再隐瞒,立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刘启几乎要被气笑了,眼睛也睁开,冷哼一声:“朕还没死呢!这些人就跳起来了?”
过去,即便是未央宫再不懂事的宫人也知道对陈嫣保持尊敬!一边有些人确实不服陈嫣,但另一边,他们可不会将这种不服表现出来,即使是背地里都没有,更别说今日这种近乎于当面的情况了!
说到底,每个人都有求生本能,危险的事情不会上赶着去做!
但现在,很明显有些人已经改变想法了!原因自然在他身上,显然大家都觉得他要死了,无法再庇护阿嫣了!
想到这里,刘启近乎于怒不可遏。刚准备说什么,外间传来声音,显然是陈嫣回来了。
闭了闭眼,刘启最终是压下了怒气,声音平静道:“去和皇后说,审七子侍疾不力,撤去封号,一应待遇同普通宫人——身边的宫人失职,全都贬至永巷思过!”
陈嫣走进内殿之时,正好也安排完毕了。陈嫣听到的只有朱孟的应声,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再普通不过的吩咐。
而朱孟得了吩咐,自然是去皇后所在的椒房殿禀报这件事。说到底审七子,哦,不,日后该称之为审姬了,她也是后妃一个,受的是皇后管理。天子除非是故意不给皇后面子,不然就算想要处理她,也会经过皇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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