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的妇人虽然是奴婢,却有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气度,既不显得倨傲失礼,同时又有一种谦和之气。此前荣氏妇早就让人送来了拜帖,今日之事是早有准备的。
“请夫人随我来…”
这的确是一座在这个时代普通人不敢想象的豪宅,整座大宅十分复杂,中轴线上的三进建筑是主体,一层又一层都是主人的居所。而从这三进建筑往左右延伸,则是一个又一个‘口’字形小院,这些小院附属于主建筑,有一二十个之多!
有些小院住着奴仆、武士、工匠等等,有的小院本身并不是用来居住的,而是给主人服务的。譬如说‘养室’,就是做饭的地方。
穿过一道道小门,这里面华丽地让阿宝不敢相信!
汉代建筑审美有三个特色,一个是‘大’,所谓‘非壮丽无以重威’。一个是‘多’,所以才有了重重叠叠的帷帐,有了一层又一层的斗拱。还一个是‘满’,大到整面墙都是锦绣、玉璧装饰,小到一块地砖都是一副刻画,务求不落空!
这座府第就是这种审美的集中体现。
这种风格如果放到后世,那是典型的暴发户风格,文人雅士不免皱眉。但在这个先人草创封建的时代,天然就有一种雄健,这种风格用来根本不见庸俗,有的只是这个时代的奢华大气。
由仆妇引着,荣氏母女二人来到了最后一层主建筑的内室。一层一层的帷幕都是用陈留郡襄邑‘锦’所造,西汉时的纺织工艺已经很发达了,出现了罗绮绢纨等种类,但其中最贵的还是‘锦’,锦和其他织物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先染后织,所以才能具有最鲜亮、精致的图案,并且很难褪色(以此时的染色工艺来看,这无疑是很难做到的)。
做所以称为‘锦’,正是金也,帛也,是帛中之金,有等同黄金的价值!
能比‘锦’更贵的织物就只有‘绣’了,因为更加费神。不过严格意义上‘绣’并不是纺织,而是对纺织品的加工。所以说‘锦’就是此时最昂贵的纺织品也没什么问题。
这样珍贵的锦,荣氏也不多见,阿宝自己只有一套锦衣,她的长姐倒是多一些,因为长姐年纪更大,已经是谈及婚嫁的时候了。而在这里,却被毫不珍惜地用来制作帷幕!光是入目所及的锦帛就不知足够多少衣衫了!
内室最后一层是一层薄罗,这也不是普通的罗,其中夹织了金丝银线,日光从室外照进,莹莹生光。
打帐的女婢躬身道:“夫人见谅,翁主身体不好,疾医嘱咐不得见风、见尘。”
意思就是最后一道帷帐不必打开了。
对此荣氏妇并不意外,在婢女的服侍下于帷幕之外坐了下来。
阿宝是第一次来,好奇心大得多,偷眼朝帷幕中望去,薄罗真的很薄,远远的都能看到帷幕后的人影。
隐约有一张长案,长案后是一个跽坐的小姑娘,梳着丫髻,至于面目,却是模糊的。
“妾妇…妾妇…”荣氏妇来的时候想的妥妥当当了,她打的主意是将自己的女儿推荐给这位长安来的贵人做女伴。由此不仅仅是女儿一飞冲天,更能提携家中父母兄弟,岂不美哉!
但真等到了这里,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说的断断续续。
等她好不容易说清楚了事情,内室十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织物摩擦产生的悉悉索索声。像是主人才反应过来一样,半晌:“唔…否。”
…………
送走了满脸不可思议,但又不得不被‘请’走的荣氏妇和荣氏女。身穿白色上襦,系一条靛蓝色裙子的女婢带人收拾了待客时用的缫席、菀席、凭几等物,这才拉开薄罗帷幕,笑着道:“翁主可是吓着那荣氏妇了!”
第2章 天保(2)
公元前的秋八月末已经相当舒适,午后阳光透过防风、防尘的薄罗,看得见细小的金色灰尘。内室一角设有鎏金的博山香炉,袅袅的烟气升起来,是茅香、辛夷、艾草的味道…嗯,相当‘质朴’了。
这倒不是此间主人更热爱返朴归真,香料也如此平民,只不过是‘时殊世异’而已。
公元前的大汉朝,全民热爱香料,特别是有条件的贵族更是极为追捧。毕竟这时的民众才刚刚度过蒙昧期,大多数事情都能够和神秘学联系起来,香气这种让人愉悦的气味就更不乏联想了。
香料在这个时代是调味品,是化妆品,还和医药、神鬼有关。
但问题是,这个时间节点,公元前143年,汉景帝年间,张骞还未出使西域,也就是说丝绸之路并没有开通!后世调香更加常见的香料,此时都还未成为贵族的追求。这个时代帝国更加常见的香料是:花椒、姜、佩兰、桂、辛夷、杜衡等等。
其他的先不说,花椒、姜、桂(这可不是桂花,而是桂皮),emmm……
相当微妙呢。
陈嫣翻动长案上沉重的竹简,这上面的内容和《诗经》有关——这种内容的书籍在两千年后会是最便宜的那种,相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时新小说,简直是收废纸的价格,赶上摆地摊出货可以论斤两称回家。
但在这个时代,知识的可贵简直不敢想象!这样一册竹简拿出去有人愿意用黄金来换。经过焚书坑儒,又经过秦末战争,大量的百家书籍都已经散失了,书籍与知识掌握在极少数幸运又努力的人手里。
《诗经》这一历史上存在感强大的经书此时虽没有‘断绝’的迹象,但散失的情况确实很严重。要看到曾经孔圣人编订的‘诗三百’,也就是后世最熟悉的那个版本,得等到数年之后,陈嫣那位喜爱儒学的表兄主导整理和收集工作。
婢女利拉开帷幕,笑着道:“翁主可是吓着那荣氏妇了!”
陈嫣有些心不在焉,旁人也不奇怪——那位荣氏妇的小心思许多婢女都看出来了,这些婢女一部分是未央宫宫人,一部分来自馆陶公主府,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揣测人心、察言观色只不过是最基本的素质。
荣氏妇想要举荐女儿给陈嫣做女伴,以此幸进,沾得好处,这在这些婢女看来简直可笑!
封建时代的一个特征,除非是到了礼崩乐坏的时代,不然贵贱之间有如天堑!
他们服侍的主人乃是汉文帝外孙,汉景帝外甥,大汉长公主的幼女,当今天子亲封的‘不夜翁主’…整个长安都知道,不是公主,却拥有超出公主的尊荣,是既有身份,又有宠爱的贵女。
这样的贵女玩伴当然只能是她的亲姐妹们(包括表姐妹),也就是大汉的公主、翁主们。
事实上,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这样的贵女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个帝国最东边的海边小县。或许作为齐鲁之地,又是临海的县城并不闭塞穷困,但在这些宫廷里见惯了繁华与富贵的婢女来看,简直…没法儿看!
这种地位差距甚至比后世平民子女与总统子女更大,毕竟后世是一个平等社会,而这个时代是一个完全地阶级社会。阶级的鸿沟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在每个人心中都根深蒂固。
所以荣氏妇说了那么多,陈嫣一句轻轻的‘否’,对方就无话可说了,只能接受——在这个时候荣氏妇才真正感受到权力带来的差异。
一册竹简的内容并不多,陈嫣看过之后放到一边。又有一个系着浅黄色裙子的女婢奉着托盘过来:“翁主,是杏酪粥。”
托盘上放着一只精美的耳杯、一只漆勺。
耳杯虽然称作杯,实际上更接近碗,小一点儿的可以喝酒,大一些的可以喝汤、喝粥——如果这只耳杯可以留到后世,一定是精品中的精品。器外黑漆红纹,内壁朱红色漆料涂染,纹样是蔓草和祥云,典型的汉代漆器,精美、大气,又有一些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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