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鸣挪了一架紫檀丝绢山水屏风,隔开了纪琢和沈又容。沈又容眼里,纪琢的身形随着丝绢屏风慢慢模糊了。
杜鹃搬了凳子来,又解下沈又容的斗篷,白烟白月两个,一人捧毛巾一人添热茶,替沈又容抿头发理衣裳。
沈又容接过热茶,小口小口地呷着热茶,热茶入喉,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只觉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纪琢看向屏风,屏风后面,沈又容捧着茶,窝在椅子里,小小一团,望着窗外的夜雨。
“不开心么?”纪琢忽然开口。
沈又容吓了一跳,道:“没有。”
纪琢继续作画,道:“也对,大姑娘命数贵不可言,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沈又容眉头狠狠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
“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夫子也信这些么?我还道夫子不应是个俗人。”
纪琢笑了笑,没有理会沈又容对自己的刻薄。
他不说话了,沈又容却不自觉看向屏风那边。借着一层丝绢屏风,她胆子也大了些,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纪琢。纪琢一身白衣,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流,漂亮的眼眸低垂,惯会以冷漠和漫不经心伪装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可惜……
沈又容收回目光,“菩萨面相,蛇蝎心肠。”
“说我蛇蝎心肠?”纪琢笑道:“我观大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又容挑眉,“何以见得?”
纪琢提笔沾了些颜料,道:“你看着你家三姑娘与四皇子日益亲密,是不舍得打扰一对有情人,还是存了心思,想让三姑娘替你与四皇子联姻呢?”
沈又容一顿,道:“三姑娘与四皇子情投意合,我成全他们。”
纪琢嗤笑一声,“大姑娘深明大义。”
这话说得足够虚伪,沈又容想,没必要再遮掩了。她看向纪琢,神色极冷静,“夫子觉得此计如何?”
纪琢想了想,道:“作壁上观,是你一贯的性格。”
沈又容眉头微皱,他这话好像对自己一清二楚似的,沈又容玩笑道:“我什么性格?”
“你……”纪琢在画纸上描摹女子的背影,“你面热心冷,自私自利,眼明心亮,却惯会装糊涂。虽不见你做些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的事情,可是袖手旁观这一项,也足够可恨了。”
他提笔沾了颜料,评价道:“说起来,你这样的性子,在龙潭虎穴似的深宫里,说不定真的能笑到最后。”
沈又容垂眸,“我有更好的选择,何必要走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你这是承认你故意将三姑娘往火坑里推了?”
沈又容不语,只长叹一声,透露着她的压力。
纪琢没有看她,却似乎能猜中她心中所想,道:“大姑娘,做人还是要坦荡些。”
沈又容心烦意乱,闻言讥讽道:“似夫子这般表里不一的人,说什么坦荡?”
“坏得坦荡啊,”纪琢从容道:“做了坏事,就别心虚。这点心志都没有,还做什么坏事。”
沈又容一噎,纪琢看她一眼,道:“你呀你,一味装良善罢,受不了这个委屈,做些坏事,又将自己弄得进退两难。你要真是我的学生,我才要气死了。”
沈又容看向他,“那夫子说说,我该如何?”
纪琢眼也不抬,漫不经心道:“该如何就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又容心说,果然是个坏胚,做坏事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秋风携雨的声音充满了芙蓉楼。画眉撑着伞从外头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是一对掐丝绫罗花蝶袜,一对鹅黄色花鸟虫纹缎子绣鞋。
杜鹃与画眉伺候沈又容换了干净的鞋袜,那一抹鲜嫩的黄色从屏风下面露出一角,明晃晃的引人去看。她换好了鞋子,层层叠叠的长裙倏地一下子落下来,将漂亮的绣鞋掩住了。
纪琢收回目光,心道,真是个金尊玉贵的姑娘,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
雨势越来越大,画眉着急该怎么回去,可沈又容却出奇的安静了下来,连心都静了。
她的目光从窗外夜雨落到屏风那边的纪琢身上,沈又容看着他的身影,忽然问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知道了夫子这么多秘密,夫子若有必要,是不是也会除掉我。”
纪琢笑了,他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清越的嗓音透过屏风传到沈又容耳中。
“当然。”
沈又容心口一窒,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了这个问题,但是她知道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纪琢撂下笔,欣赏了下自己的画,虽说没能看见昙花一现,到底见了另一番风景,也不虚此行了。
“走了。”纪琢转身,径自穿过屏风,领着人去了。
沈又容没有看他,一直等他走了,沈又容才绕过屏风走到书案边。
书案上,白玉镇纸压着一幅画,仕女雨夜观昙花,昙花一现栩栩如生,连仕女裙摆下的绣鞋都细致地描了出来。
沈又容长久的伫立在画边,杜鹃劝道:“姑娘,先回去罢,你若喜欢这幅画,我将这画一道收着。”
“不。”沈又容阻止了杜鹃,她拿起画伸出窗外,雨水打在画上,顷刻就将墨水晕染花了。沈又容手一松,宣纸随风而去,很快落进泥里,被雨水打成了湿哒哒的泥浆。
画眉有些可惜,“姑娘既然喜欢那副画,何不留下来?况且没人知道,不必担心失了规矩。”
沈又容摇头,“不能留,不该留,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