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梁小丑混世记作者:易人北
岗说完转头就走,没给大汉和少年一丝感谢和提问的机会。
不远处,黑瘦男子看著王岗,慢慢地垂下了头。
伯俞叔拍拍黑瘦男子的肩膀,说了一句:「做人要有底线。什麽人都抢,我们和刘老狗那些畜生又有什麽区别?」
骡车渐渐走远,最终消失在村路尽头。
十几名村人看里正得了东西,一时心急,一个个都急吼吼地跑了过来。
「里正,那骡车里的人给了你们什麽东西?你们怎麽没按照说好的把人弄到村里去?」一名赶过来的村人急巴巴地问道。
「是吃的!我闻到味儿了。」另一名村人兴奋得鼻子嗅个不停。
「啊,人家给了一包点心。」王岗对村人们说到,随即扛起锄头、提起包裹,用脚轻轻踹了黑瘦男子一下,「走了,回去把点心分了。」
大嘎子抬起头,无精打采地道:「就这麽点点心有屁用。」
「好歹给娃们甜甜嘴,他们有多久没吃饱饭了?」
「你也知道?」大嘎子没好气地道:「里正大人,你倒是做了好人。放走这兄弟俩,村里交给胡家的喜钱哪里来?
「就算凑出喜钱,马上就是二月底了,二月底胡家选丫鬟,每家每户都得把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丫头送到他们家,不送女儿就得送家里男丁去参军,要麽就交钱赎人。我家大丫头今年正好十岁,你说我是把她送去给胡家那些畜生糟蹋,还是……」
「那你说要怎麽办?」王岗听到大嘎子抱怨,苦笑一声,平静地道:「就算我们劫了这两兄弟,凑出了这次喜钱,好,说不定运气好,连二月分给大家赎丫头小子的钱都凑出来了,可五月分修河道、十月分交新兵役税和人头税的钱,这些要到哪里凑?」
大嘎子说不出话了。其他村民知道这话也是对他们说的,都沉默地听著。
「以前田里有收成,这日子怎麽也能过下去,可你们也看到这田地一年比一年差,官府税收却一年比一年多,去年一下收了五年的税,说是要打仗,今年又来收,还说不交就拿男丁充数。」
王岗苦笑,「跟他们求情,还说我们偷懒把田地给养瘦了,要把我们的地都给收回去。更可恶的是,胡家田庄那些狗奴仗势欺人,编出各种名目的份子钱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跟五姓村一样,全村卖给胡家为奴!」
王岗环视村人一圈,叹气道:「如果为奴能填饱肚子、养活家人也就罢了,你们看看五姓村现在过的是什麽猪狗不如的日子?我们虽然一样吃不饱饭,好歹还是自由身,没人天天拿鞭子抽我们干活,也没人毫无顾忌地跑来睡我们的媳妇和孩子。」
大嘎子抱著头蹲在地上,嘴里带著哭音喊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们能怎麽办?贼老天这是要逼死人哪!外面活不下去,回来还是活不下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到底要怎样才有活路?」
一名年纪大约二十多的村人看到王岗从他脸上扫过的目光,想了一下开口道:「别村人都靠打劫外地人、拐卖别村的娃过活,我们村应该也能……」
王岗立刻否决:「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打劫一次、两次,人家听到风声就不会再从我们村里走。拐卖别人家的娃?我宁愿带著一家去外面讨饭,也做不出这种缺德没卵子的事!」
「里正,那你说我们到底该怎麽办?」另一名村人叹气道。
「就是啊,伯俞叔,您见识广,您说我们要怎麽办吧?」有村人也对伯俞叔叫道。
伯俞叔看向王岗。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王岗提了提包裹,对村人们道:「这是人家送的点心。走,先把各家的娃都叫到麦场上来,一家分一点,就算不多,也总比等会儿被那些畜生抢走的强。大嘎子,你去把桩子他娘给背回来。咱们无能,接济不了他家一家子,以前没吃的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吃的,就算大娘要死,咱们也得让她吃饱了再上路。」
看王岗没有正面回答大家的问题,村人们互相看看也不再追问。他们这位里正别看年轻,可最有主意,他既然没说话,也许他心里已经有了应对之法?而且没见伯俞叔也没开口?
其中也不是没有村人怨恨王岗放走那对兄弟,因为这代表他们等会儿又要辛苦应付胡家田庄来讨喜钱的家丁,说不定还会挨打,但王岗干不出打劫的事,他们就能了吗?
人就算在被逼到极端的时候,就算面对著极度厌恶的人,下手时良知和本能也会做一番拉锯战,何况是面对陌生人?而且这陌生人对他们还带著一点善意。
眼看大家都已散开传讯和回家找自家娃儿,那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村民走到王岗身边,低声道:「我探过大家的口风,有些人确实打算拼了,但大多数人……」
「他们还打算熬多久?脊梁骨都被人踩断了,还能在地上爬。」王岗怒其不争地低骂道。
「大家只是害怕。」伯俞叔突然道。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麽。」
王岗摇了摇头,「无非就是想著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现在这个宰相不好,就想熬到皇帝换一个宰相;现在的田地和收成不好,就指望熬到那修了十来年还没挖出一个河头的河道来灌溉。但他们怎麽不想想,我们还能熬多久?」
「唉!」青年村民长长地叹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等到大家都饿得没有力气挥动锄头,那时候我们想做什麽都迟了。」王岗脸上出现坚毅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青年村民问。
王岗看看伯俞叔,又看向青年,沉声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大家怨气足够,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爆发出来。我们现在缺少的,是一个能引燃大家所有怨气和怒气的契机。只是交不上喜钱还不够,胡家那些狗奴头不可能把我们一下就逼到死路,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些别的、更重要的……」
躲在一边跟著偷听的大黑骡感叹道:「总算碰到一个有良心的傻蛋。二爹,我们要帮他们吗?」
这一路上他们被打劫多次,还是第一次碰见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却还能守住自己良心底线的人。
「庚二,你身上还有多少食物?」赶车大汉拍拍大黑骡,询问少年。
「还有一些,怎麽,你真打算帮他们?你不是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吗?」
「你也听到那王岗说了什麽,他不是还缺少一个让村民爆发的契机吗?我们就给他一个。如果他聪明,自然会善加利用,也算帮他一把。」
庚二撇嘴,「你是想让南边快点乱起来,你弟好浑水摸鱼是吧?」
「这里早就乱了。看看我们一路走过来,多少地方都闹得快过不下去了,上次不是还听说蜀州那边的阿佘族要封闭蜀境,自立为王吗?」
「你弟又多了一个敌人。」
「不一定是敌人,阿佘族民性剽悍有点排外,但为人也十分义气和重血性。传海只要不蠢,当会以笼络为主。」
「等等!我刚才就想问你,你是不是在这里发现了什麽?」
「看出来了?」
庚二撇嘴,「你想干啥我都知道。」
传山看他那小样就手痒,伸手捏他的嘴巴,「不愧是俺的小……郎君,对哥这麽了解。」
大黑痛苦地别过大脑袋,它大爹对它二爹不但做的事越来越猥琐,就连说的话也越来越不著调,怪不得二爹的起床气一天比一天大。
庚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很认真地想要不要节制一下某魔头的某个旺盛需求。自从对方出关以来,几乎天天拉著他交配,虽说这样对两人都有一定好处,但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很容易造成某人的不知节制,而且越来越过分!
「二?」传山又摸了他一把。
嗯,就从今晚开始节制吧。庚二私下做好决定,这才抬眼慢腾腾地道:「说吧,你发现了什麽?」
尚不知道自己就要开始被迫禁欲的男人,献宝似地点了点远处的土地,「这里的土质还不至於如此贫瘠,这麽大一片土地会变成这样,除了与缺水有关,还因这片地下面藏了一物。」
庚二修为不够,展开神识探看了半天,没看出地底下藏了什麽东西,「到底是什麽?」能让小魔头看上眼的一定不会太差。
传山神秘一笑,「晚上我带你下去寻宝,现在我们先把这村里的事处理一下。村子里的村民虽不知道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下埋了什麽,而且那东西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但我既然拿了那东西,就稍微帮他们一把好了。」
庚二一边在脑中思索什麽宝物必须要等到晚上才能寻到,一边问:「那你想要多少食物?」他有点担心不够。
「别给太多。」大黑转头加了一句。
庚二踹了它屁股一脚,这小气骡肯定不是他教出来的。
「呵呵,放心,你二爹储存那点食物也不容易,我不会全要。」传山说著,目光从路边的破瓦盆上一掠而过。等等,瓦盆?
传山眼睛一亮,「胖啊,我想出一个主意,也许不需要你贡献食物也说不定。」
「什麽主意?」
「你可会五鬼搬运之术?」
「那是鬼修的本领,不过我会类似的。你想干嘛?」
传山没有直接回答庚二的提问,只说道:「白师父在我们临走前,教给我不少魔功施法技巧,其中就有一个役使小魔进行搬物的术法,叫魑运术。」
传山捏了几个不算太复杂的指诀,口中轻叱一声。
两人一骡盯著面前空地,等待小魔应召。
传山手指交错搓了搓,这是他第一次召唤魔物,把握不是很大。
半刻後,传山判断自己这次召唤可能没有成功,正打算再来一次,一只看不清身影的雾状魔物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庚二看著眼前这只魔物,低声道:「魑魅之魑,山林异气所生,天生魔物的一种,可惜能开灵智者极少。这只可以应召前来,想必已经有了几分灵智。」
大黑歪头看著魑魔,似乎很想冲上前咬一口。
魑魔微微避开了它一点。
「这只魑住得还挺远。」传山见第一次召唤小魔就能成功,十分高兴。他从小木桶中摸出一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黑色瓦盆,交给那只魑,并直接传意给它。
魑接过那只瓦盆,瓦盆一点点消失在雾团中,不知道给魑放到了哪里。
「魑天生可以藏物,倒比役使鬼魂还要方便一些。」庚二夸奖道。
传山也很好奇魑把东西藏到了哪里,用意识询问魑,经得魑同意,随手点上魑身体一点。
魑静静地停留在原地。
传山利用自己的身体特质,以及强大的神识,很快就查明了魑藏物的秘密。
物品并没有消失,那只瓦盆还在魑身体里。这是魑独特的能力,构成它身体的那团飘浮不定的雾气,可以让大多数生物和元婴期以下修者都无法看见它携带了东西,而随著魑修为提高,它藏物的本领也会越来越厉害。
传山查探清楚後,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又传达了一些意思过去。
魑身体一震,然後像是极度喜悦般,构成它身体的雾气泛出了淡淡光泽。
传山低叱:「静神!」
魑立刻不动,那认真的模样似乎在理解和接受什麽,片刻後,雾气一转,伏在了传山脚下。
魑似乎在对传山施行大礼。
传山坦然受了它这一礼。
魑飘起,原地转了两圈,随即就如烟雾般消失。
两人一骡都从魑的举动里感觉到它的喜悦之情。
「你役使它,给了它什麽?」庚二知道魔族之间的交换规则,好奇地问道。
「它已开智,缺的就是修炼之法。我刚才在它的意识中印了一部最适合魑魅之流修炼的魔功要诀《山气诀》,而它答应之後百年为我役使。」传山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说起来这还是他修炼魔功以来第一次役使魔物。以後百年,这只魑也算是他的直系下属了吧?
如果这只魑愿意,他觉著也不错,也可把它收做厚土门弟子,《山气诀》本身就是厚土门魔修传承之一。
「那你打算让它做什麽?那只瓦盆有什麽用?你让它送到哪里去了?」
「你们猜?」
大黑昂起脑袋,口水滴答地问:「它能搬运最好的大豆来吗?再来两坛辣口的烧刀子。」
庚二鄙视它,「你就知道吃。」随即抱头努力想,「魑运术……你是想让它搬运什麽?那只瓦盆……你让它用瓦盆替换我们送出的那个包裹?不过那瓦盆有什麽用?储物?」
传山笑,捏捏庚二皱起来的脸蛋,俯身舔了他一口道:「新京胡王府小王爷今日娶亲,佳肴美食想必早已堆砌无数,就等著上桌招待客人。」
庚二被舔了满脸口水,正准备掏出家法小铁锤进行回击,一听有吃的,也顾不上脸上还有口水,拍开凑过来还想占便宜的某人,立刻对著大黑喊:「快!我们去胡府。」
大黑原地扬了扬蹄,不屑道:「二爹,你又犯傻。」
庚二转脸讪讪地问某人:「呃,胡府怎麽走?」
第七章
传山、庚二,带著小呆子和大黑,不要修者脸皮地跑去新京胡府吃霸王餐时,王岗已经把所有村人都召集到打麦场上。
「……这几年下来,大家扪心自问,我们过的都是什麽日子?而胡家过的又是什麽日子?」王岗握紧拳头大声对大雁村村民们喊道。
村民脸上浮起了明显的痛恨和仇视。
王岗情绪激昂地继续道:「别的村是有人靠打劫,甚至卖别人孩子过活的,可你们看看那些村庄现在都成什麽样了?别说外地人不敢打那些村庄走,就是本地货郎都绕著他们!那些被偷了孩子的村庄天天去找那些村拼命,大家为报复,还互相偷对方的孩子和女人。有多少村庄就是这样互相拼杀没的?」
一名看起来邋里邋遢、看不出年龄的男子,在这时用一种不耐烦的腔调叫道:
「里正,你说这些有啥用?大家都知道这个理,可我们还能怎麽办?田地种不出东西,进城给人干活人不要,修河道不给钱还要咱们交钱。如果不是日子实在没法过了,谁会去打劫和卖孩子?好啦,先别说这麽多,不是说那对兄弟给了一包点心吗?你不是说要分给娃儿们吗?赶紧分吧!天冷死了。」
「就是啊,我们家娃儿馋得都流口水了,大兄弟,你就赶紧分吧!」一名看起来十分衰老的妇人围著一床破棉被大声喊道。她身边站著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躲在棉被里拉著她的内衣襟,吮吸著大拇指。
这家人身上都没有完整的衣服,那妇人和孩子直接裹著一床破棉被出来,她男人穿著家中唯一一套棉衣,腿上一样绑著稻草。
三个孩子围著母亲缩成一团,冷得直发抖。如果不是听说有吃的,三个还不能干活的孩子会在家里的炕上一直窝到三月头。
而在这期间,经常会有些身体衰弱的孩子因为饥饿和寒冷就在睡梦中死去,永远都见不到来年的春天。
围在王岗身边的几名壮年男子互相看了看,伯俞叔对王岗施了个眼色。
王岗无奈,每次他想鼓动大家起来反抗,可是几乎每次都不会如他的意。也不知是这里百姓的民性太过憨厚朴实,还是天生的烂泥,只求得过且过,都被逼到这种程度,竟然还能抱著继续熬的念头。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想:放弃吧,他们自己都不努力求生,你还管那麽多干什麽?你自己的爹娘都给这一村人活活拖死了,你难道也要步他们的後尘?
可是……他连陌生的大胡子兄弟俩都能出言指点让他们躲避祸事,又怎麽可能眼看著这些乡亲和亲友一点点走向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