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门!”殿前侍卫回道。
再一抬头,国相与国君陛下,都已经不见了。
贵为天子与相国,时刻讲究一个仪态,毕竟是庄国臣民之表率。
什么时候不是从容威仪?
以前庄国孱弱的时候,杜如晦还经常南移北转,凭借着咫尺天涯的神通,一个人当多个人用。
现在庄雍一战打出了威风,他也已经很少有这样着急忙慌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
亲手将段离提到庄王宫外的杜野虎,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庄天子。
……
……
满脸络腮大胡、肌肉结实、形象粗鲁的杜野虎,无疑很符合人们对壮士的设想。
此刻……
此刻一只手提着段离,沉默站在庄王宫外的他。
无疑是痛苦的。
对比着仍在不断挣扎的段离,反倒是他的表情,看起来更绝望。
当杜如晦一步踏近前来,当庄国之主的身影,出现在北宫门外。
守在宫门外的白羽军将士,全都屏息凝神。
而杜如晦第一眼只看向段离,这位老相国的眼神,是有些哀伤的。
“为什么?”他问。
段离的喉咙,是被杜野虎用真元封住了的,所以先前一声都未能发出来。
而杜如晦压低了声音,带着些怒意:“让他说话!”
杜野虎于是松了手,任由段离跌坐在地。
段离并没有被捆起来,已成废人的他,根本也不需要捆缚。他不能够对国相、对庄帝,造成任何伤害——这也是庄高羡和杜如晦从未想过他会叛国的原因。
一个没有任何未来可言的人,从此安享富贵,不好吗?
修为尽失的他,又能叛去哪里?随便在什么地方遇到一只凶兽,人就交代了。
但段离问:“为什么?”
他看着杜如晦,以及杜如晦身后的庄国国君,笑着道:“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段将军。”杜如晦摇摇头:“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段离怨毒地看了杜野虎一眼,但杜野虎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并不说话。
所以他又回过头来,笑道:“不,这是真的。我带了永昌郡的布防图,我带了军部谍子的花名册,我带了九江玄甲的所有核心机密……”
他厉声道:“我要把它们全部带去雍国!”
段离说的所有这些东西,此刻都在一位宫卫的手中。
与此同在的,是一只险些被损坏的储物匣,从痕迹来看,应该是段离被抓住时,想要销毁,但是被及时阻止……
阻止此事的人,自然只能是杜野虎。
人证物证俱在,大概也是段离此时并不抵赖,反而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因。
可尽管看得明白,杜如晦还是表现得非常难以接受。
他面色沉痛地看着段离:“段将军,我没有想到,我没想到……”
他怒道:“陛下对你还不够厚待吗!?”
“你虽然废掉了,但是职务未失,仍然是九江玄甲之统帅,御赐衣甲,俸加三成!你知不知道,陛下今日还在与我商量,要许你一个伯爵之位!!”
换做是往日的段离,这会应该已是泪流满面了。
但现在他只想笑。
欺骗属下,让属下去送死,难道是厚待吗?
职务是未失,但实权已经被以“将养身体”之名剥离了不是吗?
赐我衣甲?老子都是一个废人了,穿上御赐的衣甲能干什么?去给贺拔刀上坟吗?
至于所谓的商量出一个伯爵之位,还不是你杜如晦一张嘴?谁他妈知道你们商量没商量?
国战都结束这么久了,现在才说赐爵!当老子一直那么傻?
段离想纵声狂笑,想破口大骂,但同样不出所料的……他已经说不出话。
他不仅说不出话,还深深地低下了头。
并且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滚落!
看起来,就是迷途方悔、羞愧万分!
而杜如晦转过身去,独自继续着这段戏剧。
大庄的国相大人,向着国君拜倒,哀声道:“段离一生为国,一时糊涂!虽犯了不赦之罪,但老臣跪请陛下,留他一个全尸,同时遮掩此事,勿伤其身后之名!”
大庄的国君陛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国相伤心如此,孤又何能无动于衷?便允此奏,名爵虽不再赐,生前之名也不相夺。便算是庄雍战场上并肩一回……全了此段情谊!”
“老臣,叩谢君恩!”杜如晦深深叩了一个头。
然后起身,随手拔了一名宫卫的佩刀,几步走到段离面前,半跪下来,半扶着其人,一刀穿心!
这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竟有一种凌厉的美感。
他是一国之相,有他的威严和气度。但是国家需要他做一个刽子手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刽子手……都更像刽子手。
此刻他抱着段离,拍了拍其人的后背,算是最后与之告别。
而后松手,起身。
簪得一丝不苟的乌发,没有半点动摇。
段离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尸体,就这样软软倒地。
没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段离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真的在悔恨吧!
唯独,唯独杜野虎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个像死狗一样软倒在地上的男人,死前一定是在心里大喊——杜野虎,你发了誓的!
所以杜野虎眼中有泪,他止不住。
没有拔刀砍向杜如晦,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真的无法再遏制悲伤。
好在段离说过,悲伤不是问题。情感越真挚,越不是问题。
段离还说过什么?
杜野虎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
在有如深渊的恨和痛之中,想起了……将军的嘱托。
“啊!!”
杜野虎忽然一声大吼,虎目染泪:“我杜野虎大好男儿,忠义不能两全!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他拔出腰刀,反手自斩脖颈!
这一刀极狠极快,没有留半分余地。
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在这庄王宫外自尽!
军刀斩入脖颈足足过半,鲜血奔流如瀑!
而后,才被一只手抓住。
庄国皇帝庄高羡的手。
他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杜野虎这一刀真的斩下去、并且下一息就真的要死去时,才出手拦刀。
庄高羡右手抓住杜野虎的军刀,轻轻一拉,便将此刀带回。
同时左手轻轻拂过,止住杜野虎喷涌的鲜血,弥合他的脖颈伤口。
“糊涂!”他怒声斥道。
这一作怒色,顿见天子之威。
好像将杜野虎求死的狠意,也镇住了。
这汉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虎目犹然有泪。
杜如晦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真虎将!真义勇也!
庄高羡已经解下杜野虎手里的刀,怒视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为国擒叛,正是国家忠义之士,何言苟且?国家养虎士,不是为了看你挥刀自裁!你这样的勇将,就算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以功勋相配!而不是死在这里……徒让人笑!”
杜野虎仍是咬牙不语。
杜如晦知道,这是个不善言辞的汉子。于是往前走了几步,苦口婆心道:“义有大小之分。我知道段将军平日待你不薄,但国家大义之前,容不得私念。你今日为国擒贼,正是大丈夫所为。乃大忠大义,如何是忠义不两全?本相与段将军往日感情也很好,今日却亲手杀他,难道本相也应该像你一样,自裁于此吗?”
杜野虎还是不吭声,但抬眼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汉子。我想段将军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就这么窝囊地死去。他生前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想要把九江玄甲交付于你……”
老国相说到这里就打住,叹道:“他的身后之名,也需要你来维护。”
似是这句话说服了杜野虎。
“相国,陛下。”杜野虎的声音哑得吓人,也不知是因为心中痛苦,还是因为喉管刚刚斩断才接上,不方便言语。
他说道:“野虎失礼了。”
庄国国主以一个圣明天子应有的宽容看着他:“大丈夫不拘小节,孤只见着了你的真性情,未见你失礼。”
杜野虎低下头,哑声道:“臣……臣……不知所言。”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庄高羡宽声道:“且回去歇着,好好养一养精神,国家还需要你,九江玄甲还需要你,很多事情等着你做。”
“臣……”杜野虎又看了段离的尸体一眼,那眼中的伤痛做不得假:“臣请葬段离。”
庄高羡只道:“准了!”
庄国国主今日宽宏的表现,必然会传到每一位臣子的耳中。
真乃明君也!
杜野虎缓步走过去,将段离的尸体抱起来,又看了一眼庄高羡手里的刀。
这果是个不知礼的。
庄高羡也不计较,只温声道:“此刀伤主,用之不详。你不要再用。回头去孤的内库里,自选一柄佩刀。”
在场的宫卫以及白羽军将士,都羡慕不已。
此人竟得陛下恩宠如此!
杜野虎想了想,抱着段离低头:“谢过陛下。”
而后也不说别的话,抱着段离的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庄王宫。
待这抱尸的魁梧身影远去。
杜如晦礼道:“老臣恭喜陛下!”
“哦?”庄高羡转身往宫里走:“今日血溅宫门,不知何喜之有?”
杜如晦跟在身后道:“陛下才失一宿将,立得一虎臣!可见天命在庄,不使我衰也!”
庄高羡停住脚步,良久,才长叹一声:“多亏有你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