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的紧急命令,舰艇上的驾驶员们迅速做出反应,银华号附近的微型战机也纷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指挥舰的舰身开始像疟疾病人般摇晃颤栗。
宇宙气流正在逐渐加剧。
能量粒子和指挥舰保护罩的碰撞,在黑暗中不断溅起火花,空气中充斥静电和塑胶仪器混杂的刺鼻气味。
死神,已近在咫尺。
设计先进的银华号,比它周围的战机更快地完成了引擎的全启动。
凌卫右手伸出,指尖在触摸到操纵杆极为熟悉的材质时,骤然停顿。
几乎同一时间,弧形的舷窗视野中出现凌谦的身影,他正飞快跳上舱内的另一驾黑鹰战机,合上驾驶舱前盖。
一定要会合,凌谦。
凌卫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架黑鹰战机上移开,用力握住操纵杆。
不许想。
不可以去想。
所有注意力,通通集中在银华号的操纵上。
这架战机上,承载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包括凌涵的生命。
保护你的弟弟!
养父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遍一遍,似血色弥漫的现实,一刀一刀划破心脏,直至这锥心的痛苦,铸造出钢铁般沉重而麻木的灵魂。
银华号展开天使般的翅膀,划出微妙精准的飞行弧线,驶出指挥舰范围,下一刻义无反顾,跳入第五空间。
地狱一样的第五空间还是前几次进入时一样狂暴无序,不同的是,这一次银华号不再是孤军奋战,凌卫一瞥之间,发现在视野范围六驾尾随他而跳跃进来的微型战机,其中五驾瞬间被强大的扭曲拉力扯进风窝,成为宇宙永恒的灰烬。
剩下的一架苦苦支持了十几秒后,失控地在半空中团团打旋,跌到风窝边缘。
凌卫却无暇他顾。
他甚至不知道,哪一驾战机里,装着曾经亲手指导过自己驾驶术的凌谦。
就算知道,银华号也没有外援设备,无法在这地狱里营救另一驾战机。
如果那是凌谦……
即使,那是凌谦!
这风暴不息的宇宙,如此,如此的残酷,绞碎一切,容不下一丝仁慈。
眼角余光中,那驾跌落风窝边缘的战机,终于失去最后的力量,被扯入死亡陷阱。
凌卫眼中热气一湿,立即无情地命令自己瞪大眼眶,让那点湿气干涸。
这一片附近,联邦黑影战机的身影已经消失,只剩一架银华号。
那些毁灭的战机……不会是凌谦。
不会。
不会的。
把一切不该有的想法,都从脑子里赶出去,只留住一个――凌涵在这里。
凌涵在他身后,在银华号上。
必须保证凌涵的安全,这是自己现在,唯一可以做的!
凌卫十指如飞,操纵着银华号在风暴中野兽般腾挪移动,牙齿把下唇咬出深深血印。
腥味满喉。
就像血已流尽,就像生命已经失去,但他却还在精确无比地操纵着战机,仿佛已经化为电脑控制的自动程序。
「哥哥,要养成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能完美驾驶战机的本领。」
「把操纵变成身体的本能。」
这是谁,曾经对自己说的?
那样自豪、热情、亲昵……
还记得第一次伸手抚摸自己拥有的训练战机时,那惊喜的触感。
为他辛苦弄来战机的人,站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表情,故意装出一点漫不经心,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如骄阳。
如今,操纵已变成身体的本能。
可那个人呢?
那个曾经在他肩膀和心脏,都深深烙下痕迹的人,正驾驶着黑鹰战机,在这地狱的哪一个角落,做着生死拼搏?
请你平安。
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和我们会合。
凌卫的内心,和此刻的银华号一样,激烈狂乱。
在命运不可抵抗的乱流中,颤动、飞旋、不安。
他急切地祈求着决策力给予的直觉。
而姗姗来迟的直觉,最后终于降临。
凌谦透过驾驶舱的前窗,亲眼看着银华号如展翅翱翔的傲鹰,划过闪电般的犀利弧度后,跳入第五空间。
你会平安的,哥哥。
还有凌涵,你这混小子,也一定要给我平安。
纵在欣慰的同时,心脏仿佛软软塌陷下一块,如果可以,也希望和哥哥相守在银华号里的人是自己,不是怕死,怕第五空间的危险,而是这种和哥哥一同绝地逃亡的经历,是情人间最珍贵的缘分。
算了,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根本就是自己的选择。
凌谦把苦笑从脸上敛去,眼神流露罕见的沉着。
从凌卫的口中,他已经知道第五空间的恶劣情况,现在自己驾驶的已是联邦顶级的黑鹰级战机,登机前也检查过燃料足够,引擎动力完好,接下来,就要看自己的操纵术了。
以操纵术,抗衡宇宙最恐怖的第五空间乱流。
必须这样,要活着和哥哥会合。
我还没有好好抱你三天三夜呢,哥哥,等这次重聚后,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身边同行的战机已经纷纷进入跳跃程序,凌谦指如闪电,调节好黑鹰的状态,义无反顾地跳入第五空间。
下一刻,置身于狂暴电磁和扭曲乱流的天地。
还没有习惯空间变化,黑鹰机身一阵乱颤,凌谦冷着俊脸用力把操纵杆往上扳,刚刚腾升,前窗忽然被黑影笼罩,一架联邦战机打着旋朝黑鹰迎面而来,像一条被风浪巨人狠狠抛掷的袖珍船,明显已经失控。
凌谦十指如飞地操作黑鹰急降,连续两个后翻腾动作,龙卷风般的乱流破坏了黑鹰的飞行弧线,但他还是堪堪避过了和同僚战机双双碰出两团宇宙火焰的噩运。
和黑鹰擦身而过的战机直栽往前,立即被风窝力场捕获,毫无悬念地拉向风窝中心,不到两秒,被绞成无数碎片。
凌谦看着不久前还一起巡逻水华星域的友机碎片暴雨般迎头打来,击打得透明前窗砰砰作响,心有余悸。
虽然听过第五空间的状况,但不亲自尝试,根本无从了解这种来自宇宙的毁灭力量。
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
发生宇宙沙暴后的第五空间完全无规律可言,大量被毁灭的战机残块和原陨石在乱流席卷下,成了要命的暗器,凌谦驾驶的黑鹰在支离破碎的力场中左支右绌,却一直顽强坚守。
不能投降。
如果不战胜这见鬼的第五空间,哥哥以后就是凌涵的了!
虽然在刚才,很伟大地选择了兄弟爱,命令哥哥带凌涵走,可是,他可没有傻到打算一辈子都把哥哥让给凌涵。
黑鹰号在这吞噬了大量生命的地狱宇宙里闪躲飞腾,以最高速前进,凌谦一边眼神毅然地操纵战机,一边也在头疼。
所谓的前进,不过是幻象,在探测定位仪器失效的第五空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朝哪飞,对于有决策力的哥哥来说,这绝对不是问题,但是换在凌谦,这个问题就大了。
不管求生的欲望有多重,不管必须战胜的决心有多大……现实就是现实。
残酷的现实。
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在这里已经失去概念,要向哪个方向飞,在什么时候跳跃,黑鹰的控制台无法给出任何指示,第五空间的坐标和第一空间的坐标已经失去对应联系。
前方的风窝忽然奇异地膨胀,凌谦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地做了一个空中急煞,很险地躲过去,他差点因为巨大的惯性直接撞在控制台上,幸亏系了双层保险带。
百忙之中用一只手保持操纵,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颗口香糖仰头丢进嘴里。
啪嗒啪嗒地咀嚼。
这是他驾驶处于高度紧张时的舒缓方法,不到最危急关头,都不会有嚼口香糖的兴致。
这个秘诀是他在传授哥哥驾驶术时唯一保留的。
开玩笑,哥哥紧张时,怎么可以靠口香糖来舒缓?当然要把哥哥训练到只能接受自己的舒缓啊。
和凌涵争风吃醋已经够呛了,如果还要和口香糖争风吃醋,那可真够蠢的。
凌谦低声笑了一下。
笑声在狭窄的驾驶舱中出奇地诡异,令人生出莫名其妙的沉重感。
很快笑容就在凌谦脸上凝结了,他看见了前方横亘的风窝阵,扫过去至少有十来个,刚才他一直小心地在风窝和风窝之间的缝隙游走,但这里力场缠绕,见鬼了,宇宙中超级要命的风窝像不用花钱似的,密密麻麻挤在一块,根本没有留下不受强拉力控制的缝隙,黑鹰只要一靠近就会被扯到漩涡中心,到时候唯一可以打赌的就是会挂在那个风窝里。
再有一秒就冲入风窝阵,凌谦当机立断,按下跳跃键。
哥哥,保佑我吧。
瞬间黑鹰离开第五空间,重新出现在第一空间,几乎是跳出来的同时,凌谦就知道自己没被保佑,当然,他也没有怪谁,这完全是因为自己太蠢。
控制板上的仪表警号嗡嗡作响,战机所在空间的磁场辐射远远超标,见鬼,在第五空间挣扎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跳出水华星域。
凌谦立即明白自己刚才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他在第五空间里明显绕了一圈冤枉路。
更糟糕的是,从跳跃出来就强烈颤动的机身骤然顿住,在半空中犯了癫痫一样地左右摇摆,黑鹰战机的平衡器承受不住外部高温,在最关键的时候报销了。
凌谦气得火冒三丈,却连咒骂的时间都没有,水华星域的连锁爆炸还在继续,这片空间也将覆亡,他不假思索地按下跳跃键,再次钻进第五空间。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的霉运到了极致,黑鹰跳进来时直接撞在了风窝边缘,他看过两架同僚战机就是因为这样的不幸,在眨眼间被卷进了死亡之地。
凌谦立即把动力调整到最大,企图脱离危险边缘,但失去平衡板的黑鹰无法游曳出精准的甩脱弧度,很快它就像不甘心被俘虏的倔强天鹅,即使奋力抵抗也无可奈何,越被扯近中心一点,所受到的拉力就越大。
凌谦关闭了其他仪器,用最强大的方法调用动力予以抗衡,黑鹰仍被一米一米地向风窝扯去,过度的引擎爆燃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绝望声音。
当黑鹰号两副引擎报销,彻底失去控制,随波逐流地打着圈圈向风窝旋去时,凌谦终于发出一声长叹,竟奇异地有一丝自豪。
能战胜第五空间的,果然只有我的哥哥呀。
仪器被毁,能量尽失的战机驾驶舱内一片死寂,控制台上的几百个光点现在一个都不亮了,死亡即将来临,前窗出现可怕的景象。
凌谦血液如冰流般沉凝,大脑却出奇地清醒。
生平的回忆走马灯般,以光速在脑中回放,每一个美好的画面,都必有他最深爱的人。
他的生命如此热烈奔放,大概是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就牢牢地抓住了想要的重点,有人,曾对他一本正经的说过,树立理想,才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凌谦,你也要有理想。
那是几岁的时候?
三岁?
五岁?
当时哥哥几岁?
六岁?
八岁?
从小就一本正经得迷死人的哥哥。
哥哥,我的傻哥哥,我的理想,就是你呀。
你那么完美,优秀的军校生,优秀的军人,父母师长口中的好孩子,一丝不苟,追求着光明的哥哥,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光芒都集中在你身上,让我移不开眼睛。
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在很小的时候,你就是最好的楷模。
这话没有一丝讥讽,是真的。
虽然我看起来总是放荡不羁,不屑世俗的规矩,可是,我好喜欢循规蹈矩,刻板又可爱的你。
黑鹰越来越接近中心点,拉力在这里变得超乎想象的巨大,坚固的战机狂颤不止,发出即将被撕裂的喀拉声。
凌谦扫了一眼失去功能的控制台,感到挺遗憾。
如果通讯器还能用就好了。
真想留一条录音。
果然宇宙才是最残酷的,对于不能逃生的人,连留遗言的机会都都剥夺了。
只不过是想说,哥哥,我爱你。
哥哥,别难过。
从在军部会议站起来,说出主动请战的话那一刻起,我就大概猜到会有今天。
我是为哥哥而出征的。
我是为哥哥而死的。
这样的想法,可能会让哥哥很内疚,很伤心,但是,对不起啦哥哥,请允许我怀着这样的想法死去。
因为有着这样的爱,有着是为哥哥而牺牲的满足,我将无可遗憾了。
我也已,无可畏惧了。
凌谦闭上狭长美丽的眼睛,眼角没有悲伤哀叹的泪水。
唇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轰轰烈烈地活过,轰轰烈烈地爱过,拥抱过最爱的人,亲吻过最甜的唇。
作为儿子,他随父出征;作为军人,他死于征途;作为哥哥,他敲晕了凌涵;作为爱人,他不惧任何牺牲。
这才是我,才是配得上哥哥的凌谦。
是的。
如果注定死亡,这是没有遗憾的死亡。
虽然,我是如此地舍不得。
战机的颤抖终于到达崩溃点,骤然跌入毁灭前的寂静。
高强度的合金在宇宙的面前俯首称臣,战机外部零件一层层剥落,蔓延至关于驾驶员生存的驾驶舱。
嗤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