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到它的一瞬,凌卫心脏紧缩,站在门前,身体僵硬着,无法跨过门界线。
米娜已经等候在那里,穿着医生的白袍,两手插进口袋,看不出情绪地站着。
「答应了,就要做到。」艾尔洛森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催促。
不想在这男人面前露出胆怯。
凌卫深深抽了一口气,跨进房间,一步步靠近。
嗒……
培养舱的上盖滑开了。
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冰冷怪兽,静静等待着牺牲品的到来。
只是站在它面前,呼吸就变得压抑,神经被抽扯着,只等着撕裂那一刻剧痛的到来。
闭上眼睛,待宰羔羊般驯服地等待着。
「唔!」充满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呻吟。
后颈被长针扎入。
凌卫疼得猛然一颤,情不自禁五指收紧,抓住艾尔洛森裁剪精致的军装袖口。
等一下!
好疼!
我受不了……
好疼!
对培养舱的恐惧几乎让哀求脱口而出,没骨气的话涌上喉咙,甚至即将在舌尖上绽放。凌卫睁开眼,缓慢而沉重地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倔强眸子,扫了洛森家的继承人一眼,一根根把自己握紧艾尔洛森衣袖的手指松开。
把所有的怯弱,强行压了回去。
管子插入鼻腔,身体沉入培养舱。
上盖合上,和世界彻底分离。
凌卫又回到了荒芜冰冷的出发点,半浮半沉之间,另一个意识在最深处微弱地低鸣,回荡。
是你吗?
为什么你要存在?
为什么偏偏在我的身体里?
你,也许有你不能放弃的,但是我,也有我所不能放弃的。
你有你所爱,我,也有我所爱。
只是这一次,我不能再压制你了。
被生物管刺入血脉,侵犯到每一个内腑,是看不见而血淋淋的痛,痛得足以使意识烟消云散,在这个窒息,绝望的世界烟消云散。
凌卫逼迫自己做着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要精准的拿捏,既要压抑自己的意识,却又不能彻底消散,宛如踮起脚尖在悬崖之间的钢丝上,偏向任何一方,都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必须跳一场惊心动魄的生命舞蹈。
在尖锐的玻璃碎上,光裸双脚,跳出最难、最精彩的舞。
来吧,卫霆。
我不再压制你。
我将把你从最深的深渊底下,释放出来。
为了我所爱的人,我要主动沉进这最冰冷的湖底,如同懂水性的人把头埋入水中,生生让自己窒息。
卫霆,希望你记住,这并不意味着妥协。
这将永远是一场,无所不用其极的战斗。
以爱为名,今天,我不再压制你。
我压制,我自己……
艾尔洛森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
满腔激动沸腾到顶点,在炽热处凝滞,却透过啡色眼眸化成极端的冷静
回来了。
他要回来了。
那时,被冰冻的虚无、午夜梦回的怅然、追忆的噬心悔恨,都将不值一提。
艾尔注视着,看着曲线微妙地移动,像描画着他难以形容的人生。
米娜就站在他身边。
她也许无法完全体会艾尔的心情,但她,和艾尔同样沉默,严肃。
时间一点点过去,培养舱中的人从挣扎撞动到没有任何动静,培养舱外,一高一矮,两道矗立如雕像的身影。
连空气也静默着。
等待着屏幕上,一位将军之子曾经来不及握紧的幸福,正由点而线,以玄妙的弧度,慢慢成形。
当它呈现完整形态的刹那,艾尔的脊背蓦然轻颤。
「逆动回波。」一直憋在肺里的一口长气,终於吐了出来。
培养舱上盖开启。
艾尔把他横抱在怀里,目光如看见分离多年,今天终於从远方归来,出现在家门外的爱人。
「卫霆?卫霆?」不顾培养液的黏稠,亲着他的额头、唇角、鼻梁。
「嗯……」疲倦,虚弱地呻吟。
怀里的人,大梦方醒般的,半闭着眼,脖子轻轻动了动。
「艾尔?」彷佛是梦呓,却听得出来,那是凌卫绝叫不出的熟稔语气。
「是!是我!」
「我又冷又饿。」
「我立即带你去治疗室,你浑身是培养液,需要换衣服。是的,你身体太虚弱了。」艾尔履行好情人的责任,立即把卫霆抱出房间,大步朝治疗室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是被遗忘的,一脸苦涩的米娜。
「睡觉……」走廊上,躺在艾尔怀里的卫霆发出一声模糊的嘟囔。
「什么?卫霆,你再说一遍,还有哪里不舒服?」
一边急着向治疗室迈步,一边低头把耳朵靠近那张漂亮的淡色薄唇,好不容易,艾尔才听清楚了这终於回到身边的宝贝在说什么。
睡觉的时候,给我当抱枕。
同一时间,遥远的常胜星上,联邦舰队发出令天地变色的轰鸣,浩浩荡荡地驶向大气层。
队伍的最前端,是深黑色舰身的「承云号」。
凌夫人抬头仰望启程的舰队,臂弯间空空如也。
她的儿子已经离开她的怀抱,登上了舰艇。
一切彷佛都正在离她的生命而去,她能留下的,只有那条正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的,凌谦送给她的项链,还有无尽的失望和痛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有出现?
你答应过,会尽力而为。
可,在我最盼望你的时候,你却无动於衷。
你明明手握着胜利的钥匙,眼看着你爸爸和弟弟要离开了,要在战场上流血,你却连面都不露……
连一面,都不肯露!
第十九章
正值秋季的水杨星,枫叶的颜色加深了。
凌承云的舰队已经离开常胜星半个多月,传回来的军情,表示他们已经抵达白塔星,将在那里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能源补充。
艾尔洛森负责前线资源总调度,本应该在常胜星忙碌,但他向军部打了报告,以生病为由把工作全部搬回了洛森庄园。
他怎么可能离开洛森庄园?
这里有他的爱。
这里有卫霆,有他们复活的人生。
庄园里的佣人们和警卫们都发觉到艾尔少将的变化,虽然现在是秋天,但春天的种子在他身上提早发芽了。
他的笑容更加迷人,神采更加飞扬,俊伟脸庞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一种令人羡慕的自信和满足。
「少将是不是恋爱了呀?」
「从前看他虽然年轻,但总是给人太老成的感觉,现在就真的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了。」
是的。
是的!
艾尔享受着他生命中苦尽甘来的,幸福得令人感激涕零的每一秒。
卫霆回来了,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每天睁开眼,这只曾经骁勇善战的小猫就跳进他的眼底,大模大样地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又香又甜。
美中不足的是,卫霆太虚弱了。
头几天,艾尔认为那是因为他曾经被关进培养舱中折磨了多日,导致体质上的虚弱。洛森庄园里本来就有各种昂贵的治疗仪器,现在,更多先进的,只有特权人物才能弄到的医疗设备被源源不断地运进来,用在卫霆身上。
甚至一度使用再生治疗仪。
虽说不是没有效果,身体的伤口也全部k合了,但卫霆还是下不了床。
艾尔又内疚又心疼,为了让卫霆出现,他对凌卫使了很多狠招,恐怕这同时也严重伤害了卫霆的身体。
「不是那么回事。」卫霆豁达地说,「身体早就恢复了大半,可惜我的脑力不够。」
他勉强举起食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指指。
「就像一台机器,每个部件都没事,就是少了高能源石,开动不起来。」
说完,他对艾尔使个眼色。
对他这些小习惯了如指掌的艾尔,立即把肩膀挨过来,免费提供人肉靠垫。
「又困了吗?」艾尔发现他的眼睛又半闭起来。
有点心疼。
因为没有足够的精神,卫霆的黑眸总是蒙上一层病恹恹的疲倦。
当然,不管怎样的卫霆,都是艾尔最心爱的卫霆。
但是,仍是感到心疼。
「睡吧。」
「不想睡,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不是觉得累吗?」
「不想睡。」倦倦的,没有多少力气地靠在艾尔肩膀上,却还是从前那倔强的卫霆。还以熟到不能再熟的随意态度,对艾尔提要求,「艾尔,说点什么。」
「说什么?」
「随便。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一丝不安在艾尔心里掠过。
他转动视线,扫过怀里的人,卫霆面容恬然,彷佛英俊的精灵在熟睡,只有偶尔浓密睫毛那么一颤,才让人明白,他是醒着的。
「我记得你从前也是很能睡的,每次到我的房间,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床上倒,要不然就是占据沙发。有一次连军靴都没脱,把我的床单蹭得到处都是灰。」
「打完仗当然很累,睡觉是第一要务。没脱军靴那次,我之前单枪匹马击落了十二台帝国的微型战机。」
「嗯,是米达尔侧区遭遇战,你不但击落了十二台帝国微型战机,还缴获了两艘机动舰。」
「这种小战役,难为你也记得。」
艾尔挑起他的下巴,在诱人的唇上深深吻着,「怎么可能不记得?别忘了,当时是谁在遥远的莱亚星给你提供了米达尔侧区的最新探测图。」
卫霆被他轻轻挠着喉咙,像惬意的猫一样把头高高仰起,但又皱着眉警告,「什么时候开始,你有权力对我想亲就亲了?」
「亲?你是说吻吗?像这样?」
又是一个深深的,缠绵的吻。
舌尖和舌尖的接触,细微的愉悦电流窜过。
「记得在莱亚星,我们第一次接吻吗?」艾尔微笑着说,「记得你当时说过什么吗?」
卫霆眯着眼睛,想了想,苍白脸颊忽然逸出一丝淡红,故作镇定地说,「咳,那种话,没必要当军事情报一样郑重地记这么久。」
「这比军事情报重要多了。」艾尔开心地大笑,胸膛幸福的震动传递到卫霆身上。
那一天,他们在露台下第一次接吻。
卫霆在离开前,对艾尔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向你讨教接吻的方法。
但谁也没想到,下次见面,竟是那么惨烈凄厉的一幕。
在军部的内部审问科,终於得到消息日夜兼程赶来的艾尔,和受到酷刑和凌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卫霆。
许下美好愿望的下次见面,没有期待的接吻。
只有一颗子弹。
一颗打穿卫霆头颅的子弹!
坚强如艾尔和卫霆,也没有勇气重提那血色弥漫,一切分崩离析的一刻。
那是生命中一道狰狞裂口,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艾尔做了一个深呼吸,紧紧抱住怀里的爱人,生恐他转眼消失於看不见摸不着的过往,和那些逝去时光一样,不见了踪迹。
他们,用体温温暖着彼此。
「不知道我那些战友们过得怎么样。」
「柳桥早就战死了,韩宁断了一条腿,退役了。伍德还是在继续打仗,他现在是莱科米克基地的总指挥官。」
「嗯,伍德的情况我了解一点。」
「你了解?」
「凌卫和伍德打过交道,我能听到和看到,就像看着通讯器的屏幕却不能做出回应,可惜是单向通话。不然,我也可以和伍德聊上几句。」
「你真的……可以听到和看到?那感觉呢?」
「当然也有。」
艾尔忽然笑得带了一丝邪恶,「这么说我的猜测是对的。就算你没有控制这个身体,但是我之前对你的抚摸和亲吻,你都能感觉到?感觉还行吗?没有让你太不舒服吧?」
「咳!」卫霆大声地咳嗽。
艾尔的心被满足涨得满满的。
还是这个习惯。
遇到尴尬的事,就装模作样的咳嗽。
联邦百战百胜的骁将,只会在他面前,才露出这最质朴可爱的一面。
「这是很不舒服的意思吗?那我道歉,以后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随便对你动手动脚。」
「用不着假惺惺,从前我还以为你是很正经的人,现在算是明白了。」如果有力气,卫霆会毫不客气地给艾尔的俊脸来一拳,「除了抚摸和亲吻,你难道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耳朵有点发热。
「你说的是……」艾尔把嘴贴近他的耳边,做贼心虚地小声问,「我用手,对你……那个?」
卫霆横过来的那一眼,充分说明艾尔猜对了。
艾尔既快乐,又担心,他知道二十年前的卫霆在这方面有多单纯,单纯到自己不得不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而卫霆对自己囚禁凌卫时,在凌卫身上做的事,真的没有任何负面想法吗?
陷入深爱的人,总会这样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再有自信也好,一旦面临,却又总是拿不准答案。
「卫霆,我做的那些事,你会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