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简安笑起来,手掌拍了两下,“好好好,阿爷侬港得对,人生难得糊涂。”
简爷爷正以为简安是明白了他的道理,感到欣慰,却没想到,简安笑着说道:“人生啊,糊涂来糊涂去,到头来落得一笔糊涂账。这笔帐,阿爷侬自己不肯算清桑(清楚),别人想要算清桑,阿爷你也不肯。阿爷你说女孩厉害还是不厉害好,说穿了,不就是希望她们的厉害放外头去,哪怕是她们的老公,婆家,都是她们该厉害的对象。至于回到自己家,那就是受了委屈也该忍气吞声,最好是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是吧?”
简爷爷脸色一变,“囡囡!”
他气得握紧拐杖,面色铁青,“她们要争,要抢,到外面去随便同别人争,随便同别人抢,怎么能同家里人抢,同爹妈来抢?”
简爷爷发了火,简安也不害怕,隐隐现出锋芒:“要是爹妈公平,还用得着她们这样豁出脸皮去抢吗?”
“啊呀你这个小姑娘!”简爷爷气上心头,指着简安,“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天真?!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她们这么闹,同家里人闹得这么难看,闹到和兄弟间断了联系,以后再要有事,没有兄弟帮忙怎么办?!”
简安冷笑,说:“哦哟!姑妈们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以后还能怎么受欺负啦?照阿爷的说法,既然家里人这么重要,不肯叫她们在外面受委屈,可为什么她们回到自己家,家里人却忍心她们受委屈,不肯给一份公平?”
“你这个小姑娘!你你你就知道胡搅蛮缠!!”简安简爷爷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抄起手中拐杖,打在了简安的后背上。
“嗷~”简安反手放在后背上,大叫一声,似是痛苦的呻吟。
简爷爷虽然下了手,但打下去时特地控制了力道,没想到还是疼得孙女大声叫唤。他脸上闪过愧色,手掌急忙抚在她的背上,急着问:“疼不疼?”
简安手一顿,停了两秒,头转向简爷爷,嘴唇贼兮兮地勾起,声音甜美爽朗:“阿爷~~”
见简安没事,简爷爷放了心,过后马上明白自己是被这个孙女戏耍,一根食指点在简安脑门,“一个小女孩,鬼主意怎么这么多!”
简安吐了吐舌头,挺起后背,还在简爷爷面前得意地扭动起腰肢来,显示自己身段灵活。简爷爷彻底拿她没办法,片刻前的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双手握着拐杖顶端,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等平复了心情,简爷爷心怀复杂,手掌放在简安的头顶,缓慢地抚摸。
“囡囡……”
“你平常也这么和爸妈说话?我说一句,你有十句顶我,你爸妈教育你时,你也这样?”
简安任由那双苍老的手抚摸发顶,双手托着腮,盯着地板,没有说话。
简爷爷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简安刚才那番言论,只好抬出长辈的威严救场。他有些许不甘心,不肯承认一个小辈直刺问题核心,却也因那番话,觉着这个孙女的性子有很大的问题。
嘴上不饶人,对家里人也不肯留情面,这样的性子往后进了社会怕是不容易讨人喜欢,简爷爷真是生恐她余生命运多舛,只是外头风浪再大,若是有家人相伴,倒也还有能够容纳她的一方去处。
只是看她的性子,也不像是轻易向家里人低头的……
到底是自己的孙女,他的血脉后代,因此,他少不得想教育她挽救她。
“囡囡,”简爷爷放慢语调,“做人,你得讨人喜欢,不能是这样的性子,你这个性子,太糟糕了。”
简安闷闷地回答:“阿爷,人民币才能人人都喜欢呢,我又不是人民币。”
“你又顶嘴。”
“看你这身衣服这么可爱,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招人喜欢。”
有兜帽挡着,简安拉着兜帽上的长耳朵,欺负她简爷爷看不见,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囡囡,乖乖听阿爷的话,侬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他喃喃低语:“侬这张嘴这么刁,也不知道你爸妈吃了你多少苦头。”
简安听见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又回了一句:“那他们少管我,不就少吃了很多苦吗?”
“什么话!”简爷爷教训道,手指用力戳在简安的太阳穴上,“那是你亲爸妈!你走出去问问,这世上哪有不管父母的小孩?”
简安想起了什么,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肯叫简爷爷看见她的脸。
这样任性骄纵……简爷爷拿她没办法,长长叹了一口气。
“囡囡,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爸妈管你,总是为你好,小孩总是要听父母的话,难道父母还会害你不成?”
可简安没有回头,简爷爷看出她不服气,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能寄希望她能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囡囡……”
“侬勿要惹你爸妈伤心呐……”
现在,简安挺直腰板,站在自家餐厅中央,以不屈的视线与坐在餐桌对面的简爸简妈对视。没有人想要退让,气氛剑拔弩张,已经成了对峙。
简爸简妈想要简安学会放弃,学会低头。可他们看不到,简安的身上长出了一层尖锐的刺。但简爷爷看到了。
在孩子面前,父母似乎拥有一种天然的权威。
简爷爷年轻时候同妻子私奔,以反抗父母包办婚姻为荣。那个曾经洋溢着朝气的年轻人,凭着一腔勇气,带着妻子奔赴遥远的城市,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凭着本事扎了根。可这位以反抗父母为荣的年轻人,等到自己有了孩子,秉持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一旦子女犯了错,简爷爷总是先打上一顿,打得孩子皮开肉绽,涕泪涟涟,直到他们肯服软认错才罢手。
他最终也带上了旧时父母的影子,成为了一位严父,简爸也是。
简爷爷的手里,他的孩子们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铁砂掌”,简爸也不例外。简爸曾经饱受皮肉之苦,被简爷爷打得抱头痛哭,满地喊娘。他在他的父亲那里受了伤害,等到他做了父亲,也继承了简爷爷的那手“铁砂掌”,在女儿面前舞得虎虎生威,打得小简安鬼哭狼嚎。
那双“铁砂掌”刚劲有力,威风凛凛,在一具年幼的身体上逞尽了一个成年男性的雄风。
他们认为他们只能这样做。
他们需要在孩子面前树立起作为家长的威严,棍棒便成了一种极快速有效的途径。只有制造出威严,才能让孩子心生畏惧,畏惧能够教会孩子学习服从,服从才能够听从家长的教诲,学习家长教给他们的,做人的道理,才能够顺利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这是他们的教育,他们的教育伴随着伤害,像是一种连绵不绝的传承,又像是一种无法割断的诅咒。
可是,他们也会老去。
简爷爷就是。他老了,就算生前最后还残留了一丝余威,也已经失去了对孩子们的掌控力,无法阻止他的孩子们发生冲突,到最后,在他的孙女面前,他也只能放低了姿态。他看到了,那个下午,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以他的经验,他不认为那是好事,可他也不知道还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手段。他只能恳求她,求她听一听老人作为过来人的良言,他希望她收敛一下那一身的锐刺。凭着多年生活的经验,简安简爷爷已经从那身刺里望见了未来,他也没法做什么,只能劝说——就算拔除不了那身刺,至少不该把那身刺扎向家里人。
可是,那句话不是紧箍咒,便没有紧箍咒的作用。
简爷爷会老,简爸简妈也会。
当他们老去,他们那股威严的力量也随着老去的年纪减弱。可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那些过去的威严,是否还能够弹压得了孩子那股强烈的自我意志?
他们是不是真的看不到那身刺呢?
也许他们不是看不到,只是一直在为那身刺找借口,他们总以为那身刺很脆弱,是可以拔除的。他们同媒人口中,那对寄希望于让儿子结婚就能改变的父母没什么两样,他们都以为结婚和孩子也能改掉简安的一身毛病——好像结婚和孩子是什么万能灵药似的!
至于孩子的意愿,简安的意愿,他们仍旧没有睁开眼睛,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看待过。只要事涉女儿,简爸简妈向来都是最坚实的盟友。他们还将简安当作孩子看待,拿起放大镜,不断寻找蛛丝马迹,用来证明她的心智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既然是小孩子,那么她无论再如何表达自己,那些意愿不过是她还没长大的戏言,既然是戏言,他们也就没有当真的必要。
只有简安按照他们规划好的道路走,现阶段最正确,最符合他们心意的做法便是赶紧结个婚,生个小孩,因为当孩子成为父母,他们相信,到时候她一定能体谅父母的不易,开始学会理解父母所有的用心良苦。
只有走上他们看好的人生道路,才能够开始认可简安。
简安懂,只是不肯做。
她高抬着下颚,绷紧了下巴,像是一位进入角斗场的斗士。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那风里,似是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