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季钦一进门便见着季源如村舍老地主般倚在椅背上,当真是今时一同往日的废物模样,若要说稍微同往日有些不同,那便是随着年岁渐长、吸焚烟膏的时间渐长,季源当年那副高大健壮的身子骨再也不复,年轻时英俊的面庞也再看不出来一点。
如今装模作样地倚着,像是黄花梨圈椅上扔上了一把干柴。
季钦忍不住想:若是母亲当年见着的是这副模样,还会以飞蛾扑火之姿、速速了却年华吗?
“来了,”季源抬了抬眼皮,没动。
季钦没动作,也没吭声,显然是既不打算行礼,也不打算叫人,只硬邦邦地杵着,冷冰冰地瞪着。
本想着摆个亲爹谱的季源,后背都出了密密一层汗,“来人,看茶。钦儿,你先坐,先坐。”
季钦撩袍坐下,回说:“当不得。”
季源那话里,能说得上句“当不得”的,也就唯有那句“钦儿”。从小到大,能被这样亲昵称呼的那人,前些日子就蹬了腿,而季钦小时候盼望却不得的这句爱称,既原来不得,现今便不会稀罕。
未等到来人泡茶归来,季钦便先挑明了:“想要玉引?”
这话问的,当真是问到了季源的心坎里,即刻便舍得从自己那圈椅起来了,“是是是,你想必也有耳闻,府上近年经营不善,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好些窟窿等着用钱补呢。”
季源是富贵窝里长大的,该有的眼界一点不缺,估量着季钦这玉佩起码能当个三千金,若不然也不会为此火烧火燎的。
季钦的外祖这些年屡建奇功,不说战利品,赏赐便得了不少,膝下一儿一女俱走在了他前头,虽也有个名义上的孙子,但万贯家财的十之七八迟早都要给这唯一的外孙,季钦手里的财产,目前已是不可估量。
“窟窿?”季钦冷笑,“是徐氏机关算尽抢夺田铺却本事不足、经营不善、连年亏损的窟窿?是季钤犹在世时惹是生非、秦楼楚馆的窟窿?亦或是徐氏贴补娘家、偷钱换物的窟窿?还是你花天酒地、吸焚烟膏的窟窿?恕某直言,贵府这窟窿,属实是多了些。”
季源这废物,废在方方面面:害死了原配,宠刁了姘头,养坏了儿子,掏空了家业。季钦觉得自己这话,都还是留了三分情面在。
可这话听得季源真是不舒坦,四句话的功夫里,他何止四十次想发作,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到底是忍下了,“是,家大业大,事端难免也多了些。”
季钦从怀里掏出来个纸封,轻飘飘扔在地上,下巴一指,“来取罢。”
此刻季源心里天人交战,被自己亲儿子羞辱至此,即便现下无人瞧见,但到底是丢足了脸面,他季源这辈子也曾大富大贵,还鲜少受这样的委屈。
季钦不动声色,静静观察着季源,将他脸上掩不住的、对钱财的渴望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差点割了同窗的舌头被书院退学一事,那时候生母已逝,外祖远在千里之外,偌大京城连个可以护佑他的人都没有,盛怒的季源带了鞭子去书院,当着书院同僚的面,鞭子像雨点一样打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