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苓像蒙受了多大的污蔑那样摇头:“我没有,我就亲过你一个漂亮哥哥!”
“噢,”徐谨礼满意地答应了一声,又补上一句,“别的漂亮哥哥也不行。”
水苓气得跺脚:“不会的,阿娘说了只能亲自己的丈夫,她说你以后是我丈夫,所以我只和你好。”
徐谨礼被她说得发笑,捏了捏她的脸:“这么小就知道这些了?”
水苓笑嘻嘻地说:“我可聪明啦。”
那点小得意和天真让徐谨礼的嘴角一直带着笑。
他时常去看她,水苓七岁到九岁之间,徐谨礼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不同的好吃的,偶尔也会带一些小玩意儿给她。而水苓会在他快走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给他一些包好的东西,他刚开始都会打开看,被师傅偷吃过之后就只是猜测,从不在到家之前拆开。
水苓最开心的是她过生辰的时候,晚上阿爹阿娘会答应她和徐谨礼一起出去玩,她跟着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徐谨礼基本上不会拒绝。
偶尔也有例外,他不给她吃太多糖,怕她吃坏牙齿。
等她九岁生辰一过,一切都变了样,一大群带着刀的人冲进了家里,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封条封了起来,阿娘抱着她让她不要说话。
父亲被他们带走,她想喊阿爹却被娘亲捂住了口。
那之后,她有很久很久没见过徐谨礼,久到她以为他们不会再重逢,以为他已经将她忘干净。
夏末之时,她见到过一次徐谨礼,他看上去很憔悴,来得很匆忙,蹲在她面前和她说:“我会想办法,等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我会去带你回来,一定。
阿娘和他去一旁说了些话,没让她听。
她有些难过,她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再回来,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徐谨礼,不知道为何生活天翻地覆。
她和母亲被绑上手腕,秋末时节被骑着马的带刀人一起拖着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她觉得脚底板已经止不住地发疼,阿娘时不时回头看着她,提醒她不要哭闹。
换做平时,她会忍不住,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水苓察觉到他们家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能哭,不然会给阿娘添麻烦。
直到晚上休息的时候,阿娘捏着她的脚腕想去看看她的脚底,才发现水苓脚底的血泡子早就破了不少,黏黏乎乎的血水粘在草鞋底子上,破皮的地方不知道被磨了多久,已经不能看。
她哪怕是武将的女儿,但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竟一声没吭跟着走到天黑。
阿娘抱着她哭,和她说对不起苓儿,害她吃苦。
水苓猜到了些什么,父亲不会回来了,不然阿娘不会哭。
她抱着阿娘的脖颈:“娘亲别哭,我不怕疼,等到了就不用走了,我会好好听话。”
等她说完这句,李夫人抱着她哭得更厉害,埋在她小小的肩窝里咬牙低泣。
水苓没再说话,眼眶发酸,仰头看着天,使劲眨眨眼才低头抱着李夫人顺着她的背。
她们走了很远很远,水苓累了可以休息,李夫人还得给那些兵头子做饭。
一旦做得不好,不合他们胃口就会惹来一阵谩骂和抽鞭子。
水苓的脚每走一步都生疼,却还冲上去抱着李夫人,对那挥着鞭子的兵头子直起腰喊道:“不准你打我阿娘!”
李夫人连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抱在怀里给他们磕头:“小孩子不懂事,军爷别和她一般计较。”
水苓看着母亲对着欺负她的人磕头,这才委屈地掉下眼泪来,握紧拳头不再说话。
她们那天没能吃饭,水苓虽然饿,但也还算能忍。晚上她悄悄问阿娘:“娘亲,你疼不疼?”
李夫人把她抱在怀里:“阿娘不疼,等我们到了就好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很冷,水苓才走到那没多久,就开始发抖。
男人们去做苦力,女人们去做饭和干杂活,有的被充当了军妓。水苓太小,得以一直跟在李夫人的屁股后面干杂活。
她一直很乖,因为娘亲看上去很累,所以她什么都不抱怨,脚崴了也连瘸带拐地跑着走,生怕什么事干晚了会惹来鞭打和谩骂。
直到有一天,阿娘因为手腕受了伤,不小心在饭菜中多洒了一些盐,被一个老匹夫抽了十几鞭,水苓也被怒火波及,身上挨了几下。
晚上,她躲在阿娘的怀里哭,声音很小:“娘亲,阿爹真的不会再来接我们了吗?”
李夫人把她抱紧,忍不住低泣:“孩子对不起,苓儿……我的宝贝……苦了你了……”
她在阿娘怀中摇了摇头:“没事的,娘亲别哭,我不怕疼。”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水苓经常吃完没多久就开始饿,李夫人经常偷偷给她藏一些吃的,水苓每次拿到都揣在怀里和阿娘一起晚上吃。
直到她忍着不吃偷藏这件事被发现,那个兵痞子问她哪里来的一半饼,她说是自己偷的。
那兵痞没抽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拉着她要走,李夫人匆忙赶过来把她护在身后:“军爷莫怪,小孩子脑子不太好,我这就回去教训她。”
“哎哎,不用,半个饼而已,我没想打她。”
水苓以为遇上了好人,没想到李夫人更着急了,她练练弯腰道歉:“军爷,看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您饶了她吧,她才十一岁,求您了。”
那兵痞咂舌:“那你说怎么办?”
李夫人咬了咬唇:“我和您走吧,我女儿从小脑子就不大灵光,怕她不长眼冲撞了军爷。”
水苓眼看着母亲跟着那兵痞走,她想跟上去,被李夫人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意在让她赶紧回头。
晚上的时候,她借着一点点微弱的月光,看见了母亲脖子上有些青紫,她抱着阿娘:“对不起阿娘,我以后再也不干傻事了,不会再让他打你,对不起……”
她抱着娘亲哭泣,娘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背。
忍了不知道多久,隆冬降临,她冻得嘴唇发紫,哪里都开始长冻疮。
一天,水苓正在抱柴火,一队黑衣人骑着马张扬地进了军营,为首的穿着皮裘,目光倨傲。
不是别人,正是徐谨礼。
她惊得木柴掉了一地,旁边看着干活的人手里的鞭子眼看就要扬下,水苓用手挡着下意识闭上眼,那人就被一道黑影一脚踹了出去:“干什么?”
徐谨礼再次挡在她面前,只不过这次水苓不会再拉着他,只顾着低头捡干柴。
那被踹倒在地的兵痞爬起来,似乎要与徐谨礼斗一场,被他身边一个黑衣人瞪了一眼:“反了你了,连你家将军见了我们楼主都要敬上几分,你算什么东西?!”
这话吓到了那兵痞,他连忙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易真楼楼主,怪我怪我。”说完假模假样地给自己脸上打了几个巴掌。
徐谨礼皱了皱眉,没搭理他。
他转头看见已经拾好干柴的女孩,瘦得不像样,手上、耳朵上、嘴唇上都有冻疮,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
“苓儿,没事了,我来带你回去。”
徐谨礼想把她怀中那些干柴拿开,让人拿到一边去,结果水苓就紧紧地抱着,不说话,也不给他。
徐谨礼想摸摸她的脸和她道歉,也被她避开,反而把干柴抱得更紧。
他看着她的手,有些抖。她在这地方待了太久,过了太久不像人过的日子,已经开始连他都害怕。
徐谨礼知道怎么做会让她放开,他语气重了些,像是命令:“苓儿,松手。”
果然,水苓松开了那些干柴。
徐谨礼心中不是滋味,他看着她的草鞋,冻得不像样的可以看见红肿发紫皮肤的脚,把她抱起来,抱在怀里:“苓儿,别怕。”
水苓没说话,甚至不敢动,身子小小的一团窝在他怀里。
当晚,徐谨礼将李夫人和水苓单独放在一个营帐里,他半跪着给李夫人行礼:“是我来迟了,让您和苓儿受苦了。”
李夫人连忙扶起他:“要不是还有你记得我们娘俩,苓儿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安生日子过,我怎么会怪你呢?想必到这一步,你也不容易,难为你了孩子……”
徐谨礼起身:“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带你们回去。你们劳碌了太久,吃完饭好好休息一晚,剩下的明日路上说也行。”
水苓时隔不知道多久,在冬天洗上了热水澡,烫得她浑身疼。可能不能怪那水,她本就浑身疼,只不过平时都冻僵了,所以察觉不到。
她也终于可以不用战战兢兢地躲着人吃东西,几乎是狼吞虎咽,一下子扫空了不少。
吃完后,李夫人问她:“苓儿,看见他你怎么不高兴?你以前不是最想见到谨礼哥哥吗?”
水苓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总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巴不得在那天就那样累死在雪山上。
她木木地摇摇头:“不知道。”
李夫人抱着她流泪:“我的宝贝女儿,我的苓儿…吃了好多苦,可怜了我的宝贝……”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夫人一下下顺着她的背:“苓儿,跟着谨礼哥哥走了之后,也要乖乖的,要听话。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对你好的,这么多人,阿娘也就对他还算放心。如今他来了,阿娘悬着的心也算落下了……”
“苓儿,你永远是阿娘的宝贝,哪怕阿娘不在你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水苓昏昏欲睡,听到这抱着她不撒手,埋在她怀里:“娘亲你要去哪,别走好不好……”
她太久没有睡一个好觉,说完没多久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是听到了一阵呼喊声,有人叫着营帐着火了。
她摸了摸身边,没摸到娘亲,水苓立即起身跑了出去,看见了一阵滔天的火光和来回跑着的人。
着火的那个营帐,她有点眼熟,是那个总打阿娘的兵痞睡的营帐。她有一个不好的念头,她觉得阿娘肯定在里面,这把火是阿娘放的。
别人都在往外面跑,水苓不管不顾往里面冲,火势滔天,又呛又烫。
“娘亲!娘亲!咳咳咳……”
她在满是火光的营帐中找着她娘亲,却发现娘亲倒在地上,手里握着刀,不远处是那个兵痞,被捅了不知道多少下已经死透。
水苓摇着娘亲的尸体,崩溃大哭:“娘亲娘亲!你醒醒!”
徐谨礼被吵醒,出了营帐问了句怎么回事,手下人说营长失火,正在救火。
他不想管,但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隔着火光传来,他连忙跑去水苓所在的那个营帐,一个人都没有!
“楼主!”贴身近卫看见徐谨礼往火光中冲去,连忙叫人去救火。
“水苓!水苓你在哪?”里面的烟和火太浓,眼看着营帐就要倒下,徐谨礼挥开挡在面前的火光,看见了昏倒在地的水苓。
他把她抱起来往外跑,不知什么东西倒下砸在他身上,火在他身上烧起来,他顾不上那些,一手抱着水苓避开火,带着她冲出去。
等他真的出去时,连忙把水苓放下,自己一下扎在雪地中被下属浇了一身水才灭了火。
火从腰烧到脸上,半边衣服都被烧光,留下了一堆烧伤,徐谨礼仅仅皱了皱眉就去查看水苓的脉息,摸到正常的跳动后,才瘫坐在地,好似劫后余生。
翌日,等水苓醒过来时,有些愣怔地看着缠着纱布的徐谨礼:“你是谁?”
徐谨礼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认识我了?”
水苓没回答又看了看周围:“这里是哪啊?”
这句话就不太对了,徐谨礼脸色不妙,他问:“你知道徐谨礼是谁吗?”
水苓谨慎地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勇武大将军和李夫人是谁吗?”
水苓又摇了摇头。
徐谨礼一手拉着她,把她抱进怀里,双眸低垂,语气哀切:“苓儿……”
“你轻一点点好不好,我疼……”水苓在他怀里小声说。
徐谨礼闻声放开了她:“哪里疼?”
水苓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心中一阵酸胀:“不知道,好像哪里都疼,骨头疼,肉也疼,好疼好疼……”
说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前抱着徐谨礼,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低声呜咽:“我好疼,为什么这么疼……”
徐谨礼听着,心像是被扎烂了,流出汩汩的血水:“我们回去治,我会给你治好的……我们离开这,我带你回家。”
…………
苓茏陡然惊醒,直接在床上坐了起来,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是徐谨礼的未婚妻,他们的过去,他小心翼翼照料她八年的过去,全都有了缘由。
他的伤是为了救她留下的,这楼主的位置也是为了救她坐上去的,现在,又是为了不给她带来危险而选择倒在她的剑下。
这一切,她终于理清了!
她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来……”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想起来?为什么埋怨了他那么久?为什么会和他拔刀相向?
他临死前都没能等到她一句肯定,她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徐谨礼,你怎么能对自己那么狠心,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水苓的脸埋在被子里咬牙哭泣,她迟来的、幡然醒悟的爱意,已经再也来不及说出口。
水苓哭了一个上午,眼睛完全哭肿。
哭完了,她开始整理思绪,着手如何复仇。
那个赝品,自从徐谨礼和她说过之后她就让人去查了,名字和脸都是假的,就是为了用他钓出徐谨礼,她已经派人去了结他。
她不想看见别人用着他的名字和他的脸,让人反胃。
国师、文臣如今已经串通一气,盘根错枝的势力网还不算太牢靠,得趁他们还不够顽固的时候派人去离间他们的关系。
年幼的皇子如今已经十四岁,不知是否有心推翻国师的胁迫,水苓只能扶持他,一是为了名正言顺,二是为了日后肃清他人时能手掌大权。
她的余生,都将付诸给复仇大业,她要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去。
漫漫人生路,等她走到尽头,回头再看看。
自己坐了那楼主的位置,竟也坐了快二十年。
说不上弹指一挥间,但确实好像并不长。
她实现了清君侧,成为了皇上最重用的臣子。
年幼的皇上为了拉拢她,一直称她为姑姑,虽不知这是不是虚情假意,水苓也听了快十五年。
“陛下,往后的日子,就得你一人走了……”她最近病魔缠身,又拒绝医治,已经时日无多。
皇帝拉着她的手流出泪来:“姑姑别犟了,朕让太医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水苓摇了摇头:“不用了,随我吧,我早就活够了……”
“姑姑心里到底记挂着谁?他难道不想姑姑你好好活着吗?”
水苓咳了两声,笑了一下:“不是,只是我太想他,想去他那,不想再留在这了。”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玉符:“陛下,这是千机令,以后易真楼就交给你了。生杀大权勿要滥用,他们虽都是杀手,但也是人。望陛下多念慈悲,当个好皇上,我在地下看见也满足了。”
皇帝把那玉符放在一边,搂着她泪流不止:“姑姑,算朕求您,看看太医吧。”
水苓笑了笑,意识模糊间好像看见了徐谨礼在对她笑,她明白自己该走了。
“陛下,我该走了,您多保重……”
等她咽气的那一刻,苓茏离开她的身体,拿着莲灯一直跑,跑去易真楼。
果然,徐谨礼坐在楼主的那个位置上。
苓茏去拉他的手,眼眶发酸,小声抱怨:“大骗子,跟我走,这次我带你回家。”
徐谨礼笑了笑:“一想起来就埋怨我,你啊你啊……”
说完便被收进莲灯之中,被苓茏护在怀里。
“讨厌鬼,大骗子……”她抹去眼泪,回到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