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
长夜凉意却转为滚烫。
时间的流逝从这时起变得缓慢。天上月寸寸移动,转过高窗,开始往下倾坠,似乎起了风,又似乎并无,一切仍旧沉寂,万物晕开在浓稠墨色中。
时间又过得很快,一不留神,东方就泛出一抹白来。
萧满体内的气劲被晏无书悉数转移过去,四肢终于恢复了力气,却也变得酸软,压根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晏无书拥着他。
破晓之前的风比宵风更加寒凉,萧满感觉到了,却不觉得冷,伸向窗的手指刚动了一下,被晏无书抓住。
晏无书一手环着萧满的腰,一手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之前说,除非我死,否则你不会回来,还算数吗?
温热气息喷薄在颈间,闹得萧满有点儿痒,但浑身都倦,不想动弹。
更不想说话。萧满眼底碎着光,眼神轻飘飘无着处,他听晏无书说这种话的次数太多,懒得理会。
继续看着窗外。
过了一阵,晏无书将脸埋进萧满肩窝中,压抑着什么,对他道:对不起。
嗯?萧满终于应了个鼻音,语气甚为疑惑,是该他道谢,而非他向他道歉。
晏无书接着又道一句:对不起。
这很奇怪。
从前晏无书也会向他认错,但那是为了哄他,在他这里讨点好处,先将自己不知道的一并认下再说。
可此时此刻,萧满感觉出晏无书的语气里盈满悲伤。又不只悲伤,还有内疚和悔恨,无助与痛苦。
这人的心在颤抖连在两人之间的契机如是告诉萧满。
萧满缓慢蹙起眉。晏无书将他抱得更紧,嗓音是沙哑痛苦的:是我大意轻信,是我懦弱无能,才使得那些人得以上雪意峰,逼迫你让出元丹。
这话不啻于一道惊雷,萧满猛地睁大眼。
他是如何得知的?又知晓了几分?
晏无书在他身侧继续道:是我没有一开始识破他们的诡计,是我害你
谁都没有看穿这计谋。萧满心念电转,理清思路,打断晏无书的自责。不管晏无书是如何得知的,这已成事实,但现在追溯前尘过往,又有何用?
前尘无法更改,而今生之缘,他不想再续。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萧满,如今道魔之战提前,又怎会推测不出前世因果?当初那一场灾祸,没有谁对谁错。
是他太依赖晏无书,以为自己真能平安喜乐地在雪意峰上过一生,却给了旁人可乘之机。所以重来一回,他离开雪意峰,拿起了剑。
萧满垂下眼,视线落到紧紧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旋即抓住、扯开。他翻身坐到晏无书对面,清黑的眼睛望定他,问:既然你已知晓这一切,那你愿意放过我了吗?
这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晏无书仍然慌乱,忙坐起身来,但还没来得及回答萧满,又听见萧满道:我想放过我自己了。
这一声极轻,似是叹息。
又似似是一句谶言。话音落地,山风乍起,素白衣衫纷乱翻舞,萧满的气息陡然间起了变化,境界以一种近乎于疯狂的速度提升。
从太玄初境到中境,紧跟着是太玄上境,再过数息,臻至大圆满。
尔后便是,太清圣境。
萧满垂眼又抬起,一点赤红幽芒自萧满眼中淌出,涟漪般往外扩散开去。
这一刻,东方昼阳破云,彤彤霞光升起,山间猿猴声声吼叫、群鸟啾啾啼鸣。
停云峰上拍翅之声犹如雷响,鸟雀在天空中展开绚烂的羽翼。百鸟来朝,向萧满执礼贺喜。
萧满坐于此处,白衣乌发素净。
窗前莲蓬摇曳秋池,他了悟成圣。
晏无书坐在萧满对面,敛低眸光,手指缓慢在虚空中做了个抓的动作。可他什么都没抓到,那片素白衣角从指间掠过,尔后滑落,连山风都不停。
分明前一刻,他们还亲密无间。
而此时,连在他们心间的那缕契机,断了。
第112章死缠烂打
原来无情道成,不过一句放过。
当初沈倦让他下山看这世间,是要他见遍红尘。只有见过红尘,才能不见红尘。晏无书就是他的红尘。那时的他,心中仍有执着,是执意去避、刻意去躲,而现在,一颗心终于清静,他不再有红尘。
萧满站起身。
窗外天空,鸟羽宛如彩缎,织在圣辉一般的朝霞光芒中,美丽不似人间物。啾啾清啼,响成一曲欢歌。
萧满凝视它们少顷,抬起手,做了个挥的动作。鸟雀立刻往两边分开,被挡住的天光漫过山林,清清又浩浩,而他食指中指并拢,往窗外划出一剑。
刹那,层云从四面翻涌而来,遮盖破晓时分的天穹,光线为之一暗,夜色重临孤山,处处昏惑幽弥。
更换天时,不费吹灰之力。
这就是太清圣境。
萧满定定眺望一阵,抬指让云都散去。
孤山上只有极少数人没注意到此等异象,惊叹之声起于四野,人心更是振奋,奔走相告、引朋欢呼。恶敌当前,己方有人破境,一举跃至太清,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晏无书在萧满对面,却说不出半句恭喜的话。
萧满踏上无情道,是因为他;萧满无情道成,还是因为他。要他如何欢喜得起来?
分明距离那样近,近在咫尺间,却如远在天上,无法触及。
分明拥在怀中这具身躯是真切存在,却似一阵云烟,随时能散去。
契机断了,他心中真的不再有他。
无情道成,天定之缘消散,从此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牵连。
一股郁气涌上心头,晏无书脸色猝然一变,闷哼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血泼洒在地,是深黑色,浓似一团稠墨,可见伤得有多重。
这是自然。
前夜他连挑两个太清圣境,外伤内伤都受了不少,不久前又将盘踞于萧满体内的邪气引渡到自己身上,伤势不可避免加深,眼下又受到如此打击
但他对自己的情况没有半分所谓,捏了道洁净术,不调息不服药,就这般站着,一瞬不瞬看着萧满一身白衣。
一身他亲手穿上的白衣。
俄顷晏无书,下定决心,起身朝前,用力将萧满抱了个满怀。
只有抱过才知萧满的腰到底能有多软,一颗心却是硬极,但硬就硬吧,也无所谓。
就算你无情道成,就算你不再喜欢我,那又如何?又不妨碍我喜欢你。晏无书在萧满耳边说道,话语有几分无赖,语气却甚是坚定,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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