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犹豫了片刻,脱下外套在餐桌前坐下了。
他是带着提防进的门,如果他老妈跟之前一样,上来不出三句话就想上手,那他压根儿不用坐下,转身就能走。
可她换了个路子,不论心理上还是行动上,夏良就都有些被动。
毕竟这是他妈。
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可能不希望被亲妈温和的对待,也不可能不希望家庭关系有所缓和。
这顿饭的前半截都算得上正常对于他家一贯的画风,几乎是正常到了异常,老妈没跟他吵,没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甚至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夏良没动,他有预感,后面一定有别的事儿在等着他。
预感的实现,是在接完柳小满打给他的电话以后。
听见柳小满把他口中的家当成他们那间小房子,夏良心里酸得像被扭了一把,如果不是老妈在对面死死地望着他,他可能站起来就要回去。
不是要说事儿么?挂掉电话后他没再拿筷子,直视着老妈。
老妈跟他对着看了一会儿,嘴里还小幅度地嚼着菜。
不发疯的时候她一向很精致,餐桌礼仪很好,嘴角轻轻蠕动,饭菜都咽下去后,还要先抿一口汤顺一顺,然后才放下汤碗开口说话。
转学的事儿我已经找人给你安排了,过几天开学你直接去十四中报道。她语气平淡,你班主任的电话回头我发给你。
如果只看她的表情,夏良会以为她只是在说今天的太阳很好,等会儿要出去买件衣服。
谁?他盯着老妈。
你。老妈继续吃饭。
夏良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着没直接掀翻桌子。
他厌恶情绪无法自控时的自己,他妈和夏广志每次歇斯底里砸东西的样子在眼前飞速地旋转,他抗拒变成他们那样,每一次都用尽全力来抗拒,却总是有下一次更加无法容忍的事情发生。
你说话是放屁么?他的手在腿上攥成拳头,烦躁在瞬间冲到了极点,他甚至有点儿纳闷儿。
先前浪费了半天时间,在尚梁山办公室说的那些进不进步的话,全是狗屁?
什么话?老妈夹菜的手停了一下,望着他,很快地想了起来,哦,进步了就不转学?就凭你考回来的那点儿分?
夏良,老妈的嘴角神经质地勾了勾,带了点儿讥诮的恼火,你连考个二本都晃悠,有脸跟我说放屁?
夏良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愤怒是怎么像火山喷发一样从身体里拱上来。
剧烈。
恼火。
爆炸。
嗡鸣。
种种能感受与不能感受的感受,同时化成了盘旋的具象,撕扯拉拽地分裂他的理智。
他想咆哮,想吼,想发泄,想砸翻他妈还握在手里的筷子,想像她曾经每一次质问自己一样,问她为什么。
沸腾的情绪即将顶破天灵感失控的那一刻,柳小满通红的眼圈出现在眼前。
掉眼泪的柳小满。
小心翼翼不敢碰他伤口的柳小满。
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的柳小满。
憋着哭腔问凭什么这么对你啊的柳小满。
总是忍不住自责一切是因他而起的柳小满。
现在的柳小满需要的不是一个只能发火,带着一身戾气让他恐慌的夏良。
像是从无形中伸出来一只手,扼着他的脖子,生生把他已经拱到喉咙口的暴躁硬卡下去。
夏良控制着自己的手腕不去砸东西,控制着腿和脚没有直接把桌子蹬翻,站起来的时候他能听见脑子里尖锐的哨声,这声音顶着他的后脑勺,钢筋一样贯穿着他的太阳穴。
我说了,他撑着桌子看着他老妈,以最大限度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嗓子里憋着火,像锯过一样干柴发哑,我不转。
我也说了,老妈终于也撑不下去温和的戏码,狠狠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由不得你。
夏良,姥爷拦在夏良开口之前站了起来,拦他一下,你来。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房间。
这是夏良跟他老妈之间的事儿,夏良不能把火往姥爷身上撒,跟老妈对着瞪了一会儿,他踢开凳子跟着进去。
我这两天也听说了,前面老柳家。姥爷坐在书柜前的藤椅上,夏良一进来就开了口,你这几天都给他家帮忙?
谈不上帮。夏良靠在桌沿上,很烦躁地点了根烟。
我孙子仁义。姥爷点了点头。
夏良呼出口烟,抬起眼皮看他。
道理我不用跟你讲,你不爱跟我聊,但我知道,该懂的你都懂。姥爷也看着他,你妈这么多年,她就这样,你清楚。我到这把岁数了,有时候也拿她没辙。
所以你就觉得她该这样?夏良反问他。
母子之间有些事儿谈不上该不该,她是我生的,小时候被我管。你是她生的,你就该着她管。姥爷说,要真什么都不管,就跟前面老柳家一样,或者跟你爸一样,你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夏良本来就一股气顶着,听姥爷说这些只觉得更心烦,直接打断他:我们说的是一码事儿么?
姥爷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良良啊。
夏良忍着没有转身就走,皱着眉毛又闷了口烟。
你有主意,从小就有,这点跟你妈一模一样,你俩就是都太有主意了。姥爷朝藤椅上一靠,闭了闭眼,但是你比她强,你有心气儿,沉得住。你妈在你这个年龄,我就已经管不住了。她是心高,老想往外飞,觉得自己什么都行。
后来不就是跟你爸了,说什么不听,认死了就要在一起。折腾了这么多年,自己过的不得劲儿,就老想把着你,怕你走她老路。姥爷接着说。
我能走她什么老路?夏良有点儿想笑。
你说呢?姥爷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
老人的眼睛是很厉害的。
夏良从来没觉得自己在他跟前暴露过什么,平时他们没提过柳小满,也没聊过有关谈恋爱方面的话题。
甚至柳小满来家里的几次,姥爷连人都不在。
但就这一眼,却像清冽凉锋的刀一样,夏良猛地发觉自己还是太嫩,在这样的注视下,他什么秘密都没有。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所以呢?他没有退让,已经说不出现在心里是什么情绪了,各种感受一股脑儿地顶上来,压着他,他拿不准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只坚持着不能避开。
你妈那句话其实说得对,姥爷的目光重新柔和下来,由不得你。
夏良的嘴角绷了绷。
这个阶段真就由不得你。她给你转了学,你就得去上,没有监护人给你走程序,你自己也没法转回去。姥爷接着说,除非你不上了,跟她拧着来,真把你高中三年,和以后的大学四年给荒掉。
他眯了眯眼: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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