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想着这三个字,重新半睁着眼看头顶上的灯。
李猛曾经打着趣儿地说过小满不满,夏良不良,后面四个字夏良不怎么认同,前面四个现在想想真实到不服都不行。
不止是胳膊,柳小满遭遇的种种,从个人到家庭没有一样能称得上一个满。
半满都没有,这么朴素的小满的心愿,都达不成。
记得刚断胳膊那几天他烦得够呛,蹲在院子里抽烟也琢磨到柳小满。当时只想着他上进,努力,还觉得老天爷公平到了冷漠,有得必有失,给他这么好的性格,带来的交换是夺走他一条胳膊。
现在他只觉得冷漠。
这个世界对于柳小满,一点儿也不公平。
这已经不是自不自强的问题了,现实就是又冷又硬,这样突兀闯回来的一家子,中风不能自理的爷爷,日后源源不断的医疗花销,还有眼见着就要到来的高考。
一码又一码逃脱不掉的现实,全都一股脑儿压上他残缺的臂膀。
柳小满那么瘦。
夏良烦躁地呼出口气,起身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推开了窗。
天色一点点在变,冷冽的空气带着些许鞭炮的硫磺味儿,冲散了房间里的暖气和烟雾,也把他头脑吹得清明了许多。
依然是如果如果这些事儿发生在罗浩吧,罗浩身上,他也觉得无奈,也会尽可能地帮帮忙,但也就到这儿了,多的也帮不上。
在心里叹了口气,夏良旋身躺在沙发上,一条胳膊压上额头,另一条随便在沙发沿上伸出去,指节在麻绳地垫上划了个圈。
可对方是柳小满,一切感受就完全变成了不同的层次。
喜欢真的是种描述不来的情绪,也许是某种病理,能直接引发出针对一人的英雄病。
他闭上眼睛,把沙发毯拽过来盖在身上。
这场觉睡得时间不长,估计是姿势不对或压着哪儿了,还连着做了两三个重梦。
被吵吵醒的时候夏良都梦晕了,忘了自己睡在窗台下边,一睁眼天光大亮,刺得他还没睁全就猛地又给闭了回去。
坐起来再睁开,看什么东西都是蓝色的,带着斑驳的小星星。
他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用手指撑着脸,边等眼球缓劲儿边支了半个耳朵听客厅在吵什么。缓过来后摸索着掏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半。
该去医院了。
又翻翻未读消息和电话,没有柳小满,只有罗浩郭魏几个孙子在群里喳喳,光红包就发了几十个,轮着圈他让他发。
夏良包了个二百的拼手气发群里,套上衣服从房间走出去。
桌上饭菜已经几凉几热地摆上了,姥爷今天没能去钓鱼,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旁边是他爸夏广志,穿得人模狗样,嘴皮子翻飞地在嗑瓜子。厨房里是他妈,在炖鱼,一辈子就会这么一个硬菜,其他饭菜都是酒店送来的,只有这个她年年必须亲手做。
一个嗑瓜子一个炖鱼,隔着一个客厅,俩人还在吵。
你别跟我吵吵,我今天心情好,不是来跟你吵的。开发区那套房子你趁早跟我去改过来,那是婚后财产,说别的都没用。夏广志说。
你要点儿脸吧,房子我烂在那儿都不给你,窝囊废。老妈说。
老爷子你听听吧,就这态度,一说点儿什么就这态度,跟她我就他妈没话说,整个儿一泼妇。夏广志说。
铛!老妈把锅铲砸进锅里。
良良起来了?昨天干嘛去了早上才回来。姥爷说。
夏良嗯一声,没朝他们那儿过,直接去卫生间洗漱。
你他妈没看见我啊?喊爸要我教你么?夏广志把手上瓜子扔果盘里,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从哪弄得一三脚猫?
夏良你给我过来!老妈也喊。
夏良拧开水龙头,在面池前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会儿,把满脸的烦躁看下去,才弯腰拘水。
一群神经病。
洗漱完出去,那三位已经准备上桌吃饭了,姥爷在主座,夏广志在陪座开酒,他老妈在厨房往外端菜,三人各忙各的,有条有理,离了婚的夫妻俩依然在吵。
吵到一半儿夏广志还去院子里放了一小挂鞭炮。
夏良差点儿都被这诡异中透着和谐,和谐里又掺着恶心的画面逗乐了,去厨房翻了半圈,想找个饭盒,没找着,出来问姥爷:饭盒又藏哪儿了?
什么饭盒?老妈摘掉围裙从厨房出来,皱着眉扒拉他一下,你是不是有病?一夜没着家我不跟你算账你还起劲是不是?
用不着,我塞盒子里搁橱柜里了好像,姥爷想了想,底下那两间,你翻翻。
翻什么翻啊翻!老妈转身冲着姥爷。
别咋呼。姥爷也烦。
夏良撇开她进去找饭盒,刚掏出来准备洗洗,就被老妈一把拍在地上。
你别逼我夏良!她脖颈上青筋都起来了,指着夏良鼻子,我忍你好几天了,我生你养你没什么对不起你,你一天摆个脸给谁看呢?
你别看。夏良看一眼滚在地上的饭盒也火了,把她手打开。
老妈的手又抬起来了,带着掌风就要甩过来,姥爷喝了她一声,她强忍着攥了回去,深呼吸了一口继续问夏良:我再好好问你一遍,你去哪了,现在又要去哪。
夏良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线,一点点地绷直了,他控制着不让它绷到头,只说:同学爷爷中风。
人家爷爷中风跟你有什么关系?!老妈的嗓音尖锐起来。
夏良本来想忍,嘴角动了动还是没有忍住,心底一股股的情绪火焰一样顶着他,顶着他用平稳的声调反过来质问老妈:我姥怎么走的?
啪!
那个巴掌到底甩上来了。
手劲很大,几乎不是扇,是拍。嘴角很迅速地开始辣,夏良抹了一把,被老妈的指甲刮出了血。
老妈瞪着他,脸颊有些神经质地抖动。
姥姥的话题是家里默认的禁题,姥爷偶尔提到,老妈都要拍桌子。
这会儿姥爷坐在餐桌前稳稳当当吃着菜,头也没抬。
夏良冲老妈很冷地扯了扯刮烂的那边嘴角。
他真的不想用这种方式来脱身,但这个家,这个年,这个狗屎不如的氛围,让他一秒都呆不下去。
不是都憋着一腔子火么?
那就都爆炸吧。
他去拿了外套就要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夏广志拍了一下桌子,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语气,有点儿像看热闹,又有点儿感慨,唱戏似地说:宋懿啊,你养的好儿子!
滚!老妈要朝他冲。
夏良转身一把推开她,大步朝夏广志走过去:轮得着你在这儿拍桌子么?
我操你他妈的兔崽子!夏广志又拍了一下,梗着脖子看他,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跟谁说话呢?老子是你亲爹你他妈上学这么多年学狗肚子了?没学怎么喊爸爸?!
夏良最恶心他在姥爷跟前嘴里不干不净,皱着眉打断他:我只认我姥爷,这是我姥爷家,你可以滚了。
我滚你妈个逼!夏广志蹬开凳子站起来,你姥爷跟你妈生的你?
这话绝对是嘴皮子一磕碰顺出来的,夏广志向来说话嘴里就像裹着屎,这句他自己秃噜到一半儿脸色都变了。
但是泼出去的水开了弓的箭,恶心人的效果不会因为他有意无意而减弱。
夏良脑子里的线断得很清脆,取而代之的是他昨晚对柳勇说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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