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若仔细观察,他和柳贺眼神没有任何交集。
帖子已经写完,官员们一边品着茶,一边不经意地闲谈着,或谈谈近日天气如何,或谈谈最近听说的一桩奇闻,应和者嘴上笑着,耳朵却默默竖了起来。
——没有人想错过廷议的最终结果。
候了片刻,工部官员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工部左侍郎朗声道,“此次廷议,事涉开海,工部此前已部议过一回,因结果未定,特召开廷议。”
工部左侍郎将结果书于纸上,以令在场官员都能瞧见。
此次参与廷议的京官共来了五十一位,其中赞成开海者二十九位,不赞成者二十一位。
结果出炉的那一瞬,申时行视线略一移,就见张四维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他眼中神色莫辨,心中却道,开海一事,他迟迟不知是该支持张四维还是支持柳贺,申时行觉得,此事最重要还是看天子的偏向,可天子也未表露过究竟是支持柳贺还是支持张四维。
因而张四维和王国光、张学颜谈条件时,他帮了对方一把,可到了开海一事的选择上,他却选了柳贺。
现在一看,柳贺果然赢了,看来他的选择没有错。
申时行稳坐钓鱼台,张四维的面色却可称得上十分难看。
他已想办法将王国光、张学颜拉拢,可开海一事上他却仍败给了柳贺。
这究竟是为何?
他视线在这一瞬恰好与柳贺碰上,柳贺并未露出得色,只是见张四维长久未出声,他才道:“元辅,廷议之结果,我等阁臣早日告知陛下才对。”
张四维见柳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怨懑几乎难以控制。
他身为首辅,却无法掌控内阁,就连廷议也两回输给了柳贺,长此以往,即便天子不提,官员不弹劾,他也没有脸面再居于首辅之位。
连廷议都掌握不了,便证明他这个首辅不堪此任。
想及此处,张四维视线不由看向申时行。
他原本只是有些怀疑罢了,此时却十分怀疑,申吴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之失?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针对柳贺,不管柳贺如何强势,对方仍是三辅,并非首辅,他最该提防的应当是申时行才对。
但众官员中,面色最难看的却非张四维,而是王国光与张学颜。
二人本以为,少了他们的支持,柳贺在廷推中必败,他二人并非浙籍官员,故而对开海一事并不十分热衷,何况张思维给出的条件着实令他们无法拒绝。
但此时,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柳贺。
结果已定,二人明白,张四维的承诺未必会兑现,可他们与柳贺的关系却已经破裂了。
……
从文渊阁离开时,张学颜与吴兑走在一处,吴兑不由道:“子愚兄,你当真糊涂,张蒲州岂是可信之人?”
“你好好想一想,自元辅归政后,户部之事,柳丹徒可曾拦过你?户部有事,兵部有事,他这三辅可从未推脱。”吴兑叹了口气,“元辅之所以将重任交托于他,而非你我,便是看中他是有情有义之人。”
张学颜被他一通说,许久后才道:“君泽,你说这柳泽远究竟是如何赢的,我仍是想不通。”
吴兑便细细和他掰扯起来,参加廷推的无非是三品以上京官,六部尚书加侍郎十八位,还有九卿衙门并光禄寺、太仆寺、太常寺等,除此之外,翰林院及詹事府的主官、顺天府的府尹,还有科道官员也有资格列席。
“王汝文
支持柳泽远,此事你可知?”
王汝文是王篆的字,王篆如今任吏部右侍郎,是王国光的下属,也公认的张居正的铁杆,张学颜从未见他和柳贺勾搭过。
“岂会……”
王篆对张居正可谓十分忠诚,当年他们常在张府议事,王篆对柳贺多有不满,便是因柳贺虽为张居正门生,吃了张居正的许多好处,与张居正关系却并不紧密。
“这便是人心所向。”吴兑拍了拍张学颜后背,“子愚兄你好好想想。”
或许正是因为王篆离张居正太近,他比旁人更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张居正这棵护住他们的参天大树已不在朝中,若他们仍不能相互扶持,日后不是谁想宰一刀便能宰一刀?
何况在吴兑看来,张四维并不是可信赖之人。
吴兑自战场起家,能官至兵部尚书也少不了权谋,可他着实不喜张四维这般将权术玩弄到极致的官员。
若非柳贺令他出了两回丑,其他官员恐怕不能看出,这张四维并非能成事之人。
“只盼柳泽远能坚持久一些。”
……
廷议的结果自内阁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向一旁的陈矩:“廷臣竟又支持柳先生?”
陈矩便将内侍们探听来的廷议情形报之天子。
天子感慨道:“柳先生果然很得人心。”
“既然柳先生要办,那便由他办吧。”天子道,“柳先生这人永远闲不住,若他能成了事,朕也为他高兴,若不成,日后他要办什么也得先掂量掂量。”
这是万历十年的正月二十一。
一次小小的廷议,天子御批,允福建、浙江等地开海,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大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史称“万历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