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则向天子道:“陛下,右宗伯种甘薯事臣有耳闻,这甘薯虽出自番邦,其亩产却能有四十石之多。”
方才柳贺一直在强调着甘薯产量惊人,可堂上众位官员却并未在意,但自张居正口中说出甘薯亩产四十石之事,堂上几位老成的户部官员都稳不住了,问道:“此事当真?”
“自然做不得假。”张居正道,“右宗伯得了这甘薯后便加以试种,甘薯栽种容易,又极易成活,所耗费时日也不多,且其叶、根都可烹食,在京郊种植数日后便有收获。”
柳贺又提到这甘薯耐寒耐旱的习性,可即便甘薯没有这样的特性,能有这般产量,就足以引起满朝臣工的重视了。
这是为何?
眼下已经是明末,比之明初时,粮食的生产量和生产力都已大幅提高,然而几项主食中,稻谷亩产约四百斤,小麦亩产约二百斤,换算成石的话,就是三四石左右。
这还得是风调雨顺、无旱灾水灾的年景,若是遇上灾年,颗粒无收的情形都并不鲜见。
可这甘薯的亩产竟能达到稻谷与小麦的十倍之多!
这便由不得官员们不重视了。
不仅是京官们重视,各布政司的巡抚、布政使们闻得此言都是十分惊诧,毕竟地方情况如何,他们这些一方大员更为清楚。
陕西巡抚及布政使直接上前一步,对天子道:“若甘薯真有这等奇效,臣回地方后,便令地方懂农事者试行栽种,陕地贫瘠,又常遭旱灾,百姓所求不过饱腹而已,甘薯真能令一省百姓饱腹,臣实在要谢过右宗伯。”
“臣以为,这甘薯虽是右宗伯献上,然其是否能再陕西、云南等地种植,此事结论还是未知,若引来百姓争相种植而致其忽视稻、麦等,岂非得不偿失?且甘薯之事本该由户部负责,右宗伯虽有上呈之功,但后续如何,也不是礼部该管之事。”
柳贺道:“臣为礼臣,甘薯如何种植,臣并不打算插手。”
柳贺这般说了,户科都给事中这才将他放过,未再在
此事上纠缠。
此时,却听陕西巡抚道:“臣回地方后会先行试种,令各地官田等种上十数亩即可,且臣谢右宗伯之言出自真心,即便没有甘薯之事,臣也要谢过右宗伯。”
天子好奇道:“谢卿家,这是为何?”
陕西巡抚道:“陛下,陕西地贫,百姓穷困,自礼部推了削藩之策后,陕西百姓感谢陛下仁德,也感谢右宗伯想出这削藩之策。”
陕西有秦王,有珉王,均是□□之子,延续至今已有十代,陕西分封的藩王虽不如河南,然而百姓的生活却也算不上富裕,关中平原倒是有几片沃土,可明代的陕西却涵盖了陕西及甘肃的许多区域,百姓穷苦者巨多。
这削藩之策是柳贺先提的,其后有内阁及礼部力推,可柳贺在扬州任上时,天下百姓就知他是个好官,到京城以后,即便削藩之事非柳贺主导,可在百姓的心目中,这是柳三元又在为百姓着想。
他们将功劳都记在了柳贺头上。
柳贺闻言连忙道:“此系陛下之功,非臣之功,臣实在当不得这份夸赞。”
天子却道:“柳先生莫要如此说,你做了什么,百姓心中有杆秤,便是朕不夸你,谢卿家不夸你,百姓们也知道你是个好官。”
柳贺道:“臣谢陛下。”
“这甘薯还未种下,百官及百姓们都不知其效用究竟如何。”天子冲柳贺一笑,“若这甘薯真有大用,朕便在此处允柳先生,朕要重重赏你。”
天子年少,有常年居于宫中,因而并不知晓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晋惠帝司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堪称历代昏君之顶级名言,但要知道,晋惠帝本身是个傻子,傻子好歹还肯让百姓吃肉糜。
但一些帝王,明知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却仍是将百姓盘剥到极致,连草根树皮都不让百姓吃。
柳贺为日讲官时,便常和天子提及民生,他是正统的寒门出身,当然,他爹是秀才,柳贺也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头,可他至少知道粮食是如何栽种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朝廷的税是如何收上去的。
一点点说清楚道明白,天子便该知道,银子并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真真正正是百姓的血汗。
“臣也愿献出数顷地,为陛下种种这甘薯。”一人出列道。
“武清伯愿为朕分忧,朕也有赏。”天子笑道,“朝臣们若都如柳先生、武清伯一般,朕便再无忧虑了。”
柳贺与王锡爵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
武清伯李伟此前因贪污遭到太后惩治,但他毕竟是太后的亲爹,也就挨了一阵罚便官复原职了。
武清伯虽然不能左右朝政,可自他复官后,便时不时跳出来恶心一把张居正。
朝官们皆知,他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是外戚的身份决定的,可他毕竟与天家联系紧密,张四维若非走了他的路子也不会再获天子信赖。
但不管怎么说,武清伯此人的存在就叫人不爽,他此刻出来是为什么人人皆知,无非就是摘这甘薯的桃子罢了。
可天子高兴,官员们也只能附和。
何况柳贺并不在意这功劳究竟归不归自己,武清伯既然在天子面前夸了口,那甘薯的种植他定然会劳心劳力,若真出了成果,能进一步加大甘薯的推广的话,柳贺反而会觉得高兴。
他这次提及的也不止甘薯一样,还有玉麦、番柿等,堂上许多巡抚、布政使都将其听在耳中,玉麦此时已经有人在种,只是规模小,官员们也不太重视,但见天子如此心悦甘薯,便有官员打算推一推玉麦,以在天子面前博个脸面。
……
甘薯一事也叫柳贺深深体会的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他这几年所推之事,正是有张居正全力支持
,事情才能好好推广,当然,其中也有柳贺办的是实事的因素,但柳贺清楚,仅靠他一人之力,劝动天子或许容易,可劝说百官推广甘薯却很难。
“泽远今晚可有事?”出了皇极殿,申时行走缓了一步,“许久未与泽远畅谈,今晚你若是得空,你我畅谈一番如何?我也有位友人想见见泽远。”
柳贺道:“阁老相邀,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申时行难得叫上自己,柳贺直接应了。
内阁如今只有三位阁臣,申时行虽被称为张居正的应声虫,可他入阁已有一段时日,办事常常滴水不漏,因而朝中也无人敢小看这位三辅。
柳贺入翰林院后,与嘉靖朝、隆庆朝、万历朝的状元都打过交道,有如诸大绶、丁士美那般端肃严谨的,也有如罗万化那般性格刚硬的,但申时行这般圆滑会做人的状元却是少数。
世人皆说文如其人,为状元者,其文章中便自有笔锋在,圆滑之人,文章便显得软,代表着此人没有政见,是趋炎附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