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只看到张居正拦住柳贺任东宫讲官,又将他从诰敕房打回了翰林院,但张居正却柳贺却并无恶意。
一在柳贺为人胸怀宽广。
晋日讲之事可谓翰林的毕生梦想,为了一个日讲名额,众位翰林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
就像许国晋日讲官之事只在邸报上留下寥寥几行字,但为了任职日讲的机会,许国可谓殚精竭虑,和吕调阳、陶大临等打好机会。
而据张居正观察,柳贺在此事上几乎毫无动向。
即便自己不同意柳贺晋升日讲官,他也未曾听到柳贺有任何抱怨的声音,究竟是假装大度还是真大度,张居正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二是柳贺敢直言。
就讲考成法之事,张居正提携吕调阳入阁后,吕调阳可谓唯唯诺诺,对他吩咐的任何事都只是赞同。
吕调阳眼下已是阁臣,在大明文官体系中已经到了巅峰,张居正是需要帮手,却不需要一个事事附和自己之人。
再观柳贺,撇开弟子与门生这一层关系,细想起来,只是柳贺为人极真诚罢了。
“弟子仍是原本的看法。”柳贺躬身朝张居正一拜,“考成法是好法,恩师所想的富国强兵之策也同样利国利民,只是恩师也需为身后考虑。”
张居正叹道:“眼下我权柄在握,世人都说我与前代摄政无异,也唯有你敢对我说这身后之事。”
“你莫要多言了。”张居正道,“看在你我师生一场,我便不计较你与我说这些。”
他又对柳贺叮嘱了一番,要他当日讲官时好好教导天子,不许看天子年幼便有所纵容,既为帝王师,必须更严厉一些,如此才能体现师者尊严,才能教导有方。
柳贺在值房时并未多说,中书已来探过两次,提醒张居正该用晚饭了。
但回家之后,柳贺还是搬进书房,摊开纸,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
光嘴上说有更好的方法似乎是不管用的,他说服不了张居正,废话多了和言官又有何异?
柳贺决定用写的。
如何富国强兵,自商鞅变法起,历代都有尝试,作为现代人,柳贺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便将心中所想写于纸上,至于用与不用,就看张居正的决断了。
第108章日讲
柳贺见过张居正后不久,天子经筵官的名单便定了下来。
成国公朱希忠及首辅张居正知经筵事,吕调阳同知经筵,陶大临、丁士美、申时行、王锡爵、陈经邦、何洛文、沈鲤、柳贺、许国、沈渊、陈思育直讲,罗万化、王家屏、陈于陛、徐显卿、张位等展书。
讲官中,沈渊和陈思育也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前者在隆庆五年前去册封光泽王,到此时才重新回到翰林院,陈思育据传和冯保关系不错,才在一众翰林中杀出,夺得了一个讲官的名额。
展书官则是经筵上负责翻书的,即便展书官用的也是堂堂翰林,足以证明天子师资的雄厚。
事实证明,人是否能成才,老师的作用固然重要,但关键还是要看自己,大明朝每任帝王师选用的都是在科举中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人才,但皇帝该不行的还是不行。
柳贺这么想的确有些大逆不道。
但无论如何,到了现在,柳贺的基本工作已经定了下来,就是任职天子日讲官。
在一众嘉靖四十四年出身的讲官中,柳贺这个隆庆五年的进士可谓十分夺目,中进士不满三年便能任帝王师,柳贺等于是将普通翰林走过的路缩短了三分之二。
当然,日讲官和经筵官仍然是不同的,经筵的仪式更加隆重,一般由张居正与吕调阳主讲,且六部尚书等重臣都要参加,日讲的仪式就要简单多了,但即便如此,众翰林讲课时,首辅张居正及次辅吕调阳也会前来查看。
当了日讲官后,柳贺主讲的仍是《论语》,不过眼下他和沈鲤并不在同一日值讲,他与王锡爵分到了一日。
高拱致仕后,被踢到南京去的王锡爵又被张居正叫了回来,不过他仍旧是那副不攀附的性子,不因为张居正用他就极尽谄媚。
但王锡爵这样的性子却很合万历的心思,柳贺与王锡爵同一日值讲,见万历待王锡爵比常人更亲厚些,即便万历的性子仍与孩童无异,但正因为是少年人,才能将喜恶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柳贺觉得万历也挺喜欢自己。
他这辈子毕竟是第一次当老师,既然要教书,柳贺当然要将自己生平所学倾囊相授,不管万历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但至少自己当了老师,他不能耽误了学生。
柳贺今日所讲是《论语》《八佾》,讲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一句时,万历便睁着眼睛问他:“柳先生会射箭吗?”
柳贺只能老实摇头:“臣不会。”
“那柳先生就很难做君子了。”
柳贺笑道:“臣尽量不与人发生争执。”
“若真发生争执呢?”
万历一再追问,今日张居正不在,侍在一旁的内侍便轻咳几声示意柳贺,柳贺微微一笑,示意对方少安毋躁:“那就要看是何种争执了。”
讲到争执的话题内容其实有些偏了,不过日讲官限制虽多,却也并非只能讲四书五经,毕竟天子年轻,成日讲那些老掉牙的哲理他也会听吐。
张居正为了教导天子,特意编撰了《帝鉴图说》,就是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讲述古代帝王善迹与劣迹,上至尧舜,下至唐宋无所不包。
柳贺自争执话题衍生,讲到了《战国策》中的一篇《唐雎不辱使命》,柳贺讲得不多,毕竟不能太偏离主题,但他讲述时注重趣处,尽量让天子能听进去,在讲授之中又引用孔子之言。
一课讲完,万历自是十分尽兴,柳贺讲史时不似旁人那般平淡,反而令他有身临其境之感,而且柳贺比他想象中更为博学,无论他问什么,即便是张先生口中那些不该由天子问出的话,柳贺也总能给他一个合理的回答。
帝王即便年幼,也不希望
自己被轻视。
或者说,在学文章道理时,他便需要比肩尧舜,向周文王汉武帝等励精图治的帝王求问,而到了他真有疑惑需要疏解时,无论内侍还是讲课的先生们都将他当成十岁孩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