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风口。
在周慕杨上学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周围的大人,长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他们的嘴里,好像好好读书是一个人往上走的途径。读好书,做人上人,仿佛读书就是为了能成为人上人——跨入特权阶级的行列。周慕杨父母这代人的价值观是质朴的,对读书抱有一种和几百年前的老百姓看读书人差不多的迷信,认为自己家小孩能考上大学就能带动全家实现阶级跨越。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教育周慕杨的,周慕杨也是这么想的,好不容易拼上一把劲考上了大学本科,却发现外头已然换了一番天地——其实周慕杨高中那年代已经出现这种苗头了,报纸上也在讨论就业市场本科生已经饱和。然而这个国家毕竟太大了,外头正在发生的变化还来不及传到周慕杨父母耳朵里,传到了他们也不信,他们依然坚定笃信要成为人上人只有一条出路。等到周慕杨考上了大学,一望大学里人才济济,即使是他们那个破二本,就算周慕杨想争取奖学金前面都有一堆人排在前面争得头破血流。不断有可怕的传闻流传,周慕杨和三个室友听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妈呀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了,她们几个要心眼没心眼要脑子有一点但不多的还是别过去瞎掺和了。
在周慕杨毕业进入社会挨打以前,没有人告诉周慕杨,原来成功是需要看机遇的,还得看情商够不够高会不会做人会不会拍领导马屁听懂领导的弦外之音。
时代来说,每个时代都有风口,每个风口上都有站着的猪,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站到上面去,成为站在风口上的那只猪。
时代往前翻,周慕杨高中那会儿网络购物开始出现并流行,然而她爹妈报定一个信念:网上卖的商品都是便宜货假货,质量有问题。他们听到网购二字就如同听到瘟疫似的,恨不得离得远远的,遑论跟着风向吃上红利;时代再往前翻,周慕杨小学那会儿,房地产商开始兴起,普通人有几个钱的炒房都能大赚一笔,然而周家从上到下,从周慕杨爷爷奶奶到周慕杨爹妈都觉得房子涨不了多久,生怕投下去一大笔钱会亏得血本无归,于是周家人眼睁睁看着房价从他们明明能买的起三四套房到后来他们买一套都得拿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做抵押,周慕杨爹妈扛起了二十年房贷才买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现在的人往回看,似乎每个时代的机遇都带有强烈的鲜明特征,然而事实却是能看到时代机遇并有能力抓住的是少数人。周家有亲戚朋友靠着抓住机遇挣到钱的,告诉晚辈小辈也只会说成功靠的是个人努力,只要个人努力就一定会成功——说得好像他们的成功全靠个人,而不是因为遇到改开开放贸易,抓住机会做起外贸生意似的。
周家的老父母耳提面命,一直叮嘱要周慕杨好好念书,等到将来能做人上人。但周慕杨回过头看看,只能连叹不公平。天杀的,就连读书都是看天赋的,有的人嘴上“哦哟我没怎么看书的啦回家都是玩”,说这种话的人等到考试成绩一出来,回回名列前茅的也是他们。周慕杨抱着课本背课文背公式背到昏天黑地,发现自己苦读的效果还赶不上有的人成天就是玩的时候心态是真的崩溃。她以为努力就有结果,实际上天赋就能把一堆人和他们这种普通人划开。好不容易读了十二年的书,奋力拼搏就为了一场高考。周慕杨再回首只能是连连摇头。正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上千万的考生就往这一座桥挤,往招生有限的大学里冲,考上的人是成功了,全家欢呼,考不上的人怎么办呢?就活该成为失意者被淘汰掉吗?考不上怎么办呢?她参加高考的时候没人告诉过她会怎么办,她也不敢去想,仿佛高考要是失败了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没有人告诉周慕杨人生是会遇到挫折的,是会迎来失败的,没有人教育她要怎么处理挫折,怎么迎接失败。她只知道高考成绩出来那个晚上,她睡不着,就等在电脑旁边看着时间一秒秒过去,等到跳到那个时间,她赶紧打开电脑,这个过程简直是在承受一个漫长的刑罚,直到她看到成绩的那刻,她没有喜悦地跳起,而是瘫坐在电脑椅上——她解放了。
大学四年的时间匆匆就过去了,周慕杨忙着上课写论文实习,哦还有中间教训前男友那段插曲,周慕杨的大学生活虽然谈不上多姿多彩,但也是充实而忙碌,也因为大学的单纯而快乐,但那快乐到了她进入社会就很快被冲散了——她被现实社会狠狠按在地上摩擦摩擦,被摩擦得不成人形。
她爹妈说起她在公司多年而不得升职,总结经验就是周慕杨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道体贴领导不会应酬交际。但是,她待家里那么多年,她爹妈都是生怕她心野了不许她闻窗外事,也不让她和人打交道,连她在学校交个朋友都要审视一二,打听清楚人家什么家庭在学校什么风评什么成绩,才准许周慕杨和人家交朋友。她爹妈亲手把她培养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等到她工作了却转过头来怪她不会和人打交道不懂得怎么应酬交际,她应该怪谁去呢?
思来想去还是怪自己,她也只能怪自己,毕竟爹妈花钱培养她也不容易,她三十岁的人也没脸把过错全都推到爹妈头上。
是她的问题,是她脑子不够聪明,不知道怎么抓住风口,网文兴盛的时候,连作者日更三千的这种要求都能吓退她,更别提写小说的作者也得学会研究读者喜好研究热门题材吸引读者引流,周慕杨光听听都觉得头都大了谈何自己写小说;现如今短视频风行,似乎人人都能拍上一支短视频上传网络,只要你能有热梗视频也许就能获得上万点击流量,成功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简单,可要周慕杨站在手机镜头前说话她都能结巴,更别说还要绞尽脑汁构思拍出在最短时间内博取人眼球的短视频。要不怎么说有的人该挣那钱呢,有的人在屏幕之内为了带货搞起直播卖力吆喝,有的人,就是周慕杨,她就是个端着手机看着短视频乐呵呵傻笑的主儿。
曾经的周慕杨渴望成功渴望扬名立万,后来她发现成功只是少数人的成功。社会是一座金字塔,金字塔的塔尖是少数人,也就是周慕杨这等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所谓精英分子聚集地,周慕杨渴望爬到那个阶层,但她没有家世没有资本没有脑力没有能力也没有眼力。坐在回家的高铁上她痛苦地哭出来,不得不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的事实。金字塔中下两层是梯形块,普通人上到中层已经不容易,而周慕杨的位置在最下层——芸芸众生所待的位置。
大浪淘沙,她就是大浪里的一粒沙,时代洪流滚滚过,她不被洪流卷走都算她幸运了。
回了老家,她在一家超市找了工作,上行政班。这份工作最大的优点,就是稳。上班时间稳,朝九晚六;工资稳,拿的是死工资;单位稳,超市是全国连锁的大型超市,所属的集团横跨多个行业,此等雄厚实力周慕杨总不需要再担心公司会不会倒闭——应该不会吧?
对于这份稳定的工作,周慕杨爹妈是满意的。周慕杨也只能安慰自己,这份工作也是坐办公室的,不用在外头顶着烈日炎炎忍受风吹日晒,她好歹还是能算个OL,officelady。虽然工资估计两三年都不见得涨一回,她倒是羡慕工地搬砖的可能比她挣得多,但她吃得起体力活的苦头吗?
她知道,她吃不起,所以每天老老实实上班。
最初回到家的一段时间里,她和爹妈相处还算融洽。多日不见,双方都很想念,“亲亲妈咪爹地啊”,“亲亲囡囡啊”两边叫个没完。但日子久了,距离产生的美消失了,于是就变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很多人都会告诉周慕杨,这个世界上只有爹妈的爱才是无私的,但是没有告诉周慕杨,父母付出无私的爱也是需要她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接受父母无时无刻随时随地的管控。
这个管控最近的动向就是要她去相亲。
“妈!”一听相亲周慕杨就嚷起来了,“我不去!”
她惊叫起来,周母还嫌她大惊小怪,“就是见一见,又没要你们马上领证。”
周慕杨嘴巴夸张张大,“我不要去啊啊啊啊啊!!”
为了相亲这件事,周慕杨也和父母吵个没完。父母的中心思想是趁她才过三十门槛赶紧嫁出去,周慕杨觉得她疯了才会进入婚姻这座坟墓。
要她结婚还不如爹妈把她塞回她妈肚子里重造呢。
周慕杨爹妈似乎觉得催周慕杨结婚和她上学时期他们一个劲给她洗脑要好好读书一样,只要他们夺命连环似的催催催,周慕杨总会放在心上,说不定还会像她超常发挥考上二本那样,某天突然给他们带个女婿上门外加抱个外孙上门。
周慕杨当然不肯,为这事和家里吵翻天。她说到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从婚姻的不值得到生小孩的艰难辛苦,本以为她的长篇大论能赢得父母的同意。可爹妈根本不吃她这套,断定她是读书读傻了——大家不都是那么过日子的嘛?就你头上长角一定要和别人不一样啊?!
周慕杨真是受了重重的打击。她好不容易凭着高考在家里翻身,成为爹妈口里有出息的孩子,可是转眼间她的优势就不存在了。她的高考分数,她的学历,在爹妈眼里已经不是优点,她也不是那个让父母长脸的孩子。他们镇上她的同龄人已经结了婚,进入二婚时代,爹妈和别人家聊天攀比的话题都已经不是这次考试考了多少分,而是小孩结婚没生娃没,可她却还死抓着单身那层身份不放,就是不肯找个男人嫁了然后老老实实认命生娃。
吵来吵去,周慕杨还是被父母推去相亲。不是因为她向父母低头,纯粹是看在他们是她爹妈的份上。好歹养了她半辈子,老是吵架她也累了,偶尔需要休息一下。再说相亲归相亲,她不和别的男人发展就是了。这就是拖延战术,失败的次数多了,她爹妈又能怎么办?也不能打晕了她拖着她去民政局领证。
邵唐就是周慕杨相亲的第三个男人,她二婶介绍的。
二婶发来信息的时候,周慕杨没有多看,她没什么兴趣,想着不管好的坏的见一次面应付了事就完了。跟亲妈和二婶去了咖啡厅,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她还没想起来,就是觉得眼熟。因为眼熟,她一直盯着邵唐看,看得邵唐脸都红了。他是知道相亲对象信息的,知道周慕杨是他高中那个气势汹汹抡起椅子要打死他的女生。也不是他记性太好,他记性不错,也没好到高中事无巨细都记得,高中的人事邵唐也没有记得太多,但是周慕杨抡椅子那一幕实在太令人震惊,一看到那个名字,记忆自动联想起那画面,由不得他不记得。
周慕杨是真没想起来。她大学加工作过得是真充实,现实打击一大堆,时间越往后出现的人在她的记忆里占的比重越重,高中那点事儿早就烟消云散,哪儿还有一点影子。
等到介绍人为了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说起他们是同一所高中,周慕杨才看着那张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妈的,难怪她说这人眼熟,原来是邵唐这个小瘪三!
也亏得是她已经是社会里摸爬滚打许多年的社畜,还没等家长和介绍人注意,就赶紧压下了即将出口的“卧槽!”。
“我不结婚。”
热闹的咖啡馆里,周慕杨的声音与周遭截然不同的冷。
“啊?”
热咖啡不再热了,剩余的热气袅袅,衬出邵唐的表情,十足的傻气。
长辈们离开,邵唐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讲述一下自己在婚姻市场的优势。从他有公司,到婚房已经准备好,房贷也是由他来还,怎么瞧都是女方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等嫁过来就好,彩礼他都准备好了,小镇经济发达,彩礼高昂,然而他也不是不能承受。何况男有彩礼女有嫁妆,男方给了嫁妆到时候女方也会带着嫁妆还进来,小镇上有女儿的爹妈,稍微正经一点的,都怕收彩礼被说是卖女儿,所以这彩礼还是会塞到女儿手里让她带去夫家当成小家庭的启动资金,这彩礼就是走个形式,外加女方娘家人博个面子。谁家女儿不是花了大力气培养的,女儿是嫁到别人家去的,男方连这点钱都不肯出,能指望他疼人吗?
邵唐相亲前,他爹妈就嘱咐了,他现在也算有点小钱,千万别表现得太小气,小气的男人讨不到老婆。要是能和女方走到谈婚论嫁,彩礼在可承受范围就答应吧,也是给邵唐未来老丈人丈母娘一个面子。邵唐当时就燃起来了,虽然没结婚但他那颗已经为夫的心已经为还没出现但他笃定一定会有的老婆打算,他说什么都不会让他老丈人和丈母娘丢分,女方只要不是往高了喊,千万什么的他是真承受不起,但是百万这个档次他还是可以点头——大不了先借钱再慢慢还。
他自觉条件是不差的,先天长得好,智商显然也不差,学历虽说普普通通,但是放在小镇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说得滔滔不绝,周慕杨没抬头,看着手机上的菜单,刷刷点了自己想吃的,点完了,对面还在说。
本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原则,周慕杨觉得自己不能用老眼光看人。邵唐高中时候是个小瘪三,不代表他现在还是。她这么说服自己倒不是想和邵唐有所发展,只是想用这种说法劝服自己别立刻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