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很久,夏安远渐渐发现河面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那轮月亮也近了,这个发现让他惊喜。月亮啊……他隐约记起来当年他用这个比喻形容过纪驰,纪驰是月亮,孤傲高洁,所有美好形容词的喻体,在夜空中、窗户里、池塘底。月亮啊,多高多漂亮。
夏安远伸出手,正想摸摸他,突然耳边响起来一阵急促的鸣笛。他乍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走到了某座大桥上,人正要准备往栅栏边探出一半。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离桥边远一点,回头看左右,这座桥车来车往,嘈杂极了,并不是刚才那个安静的世界。他站在那里,一时间有点分不清哪一个世界才是现实。
他又往河面上望过去,河水这时候静静地流淌着,波光粼粼地倒映整个城市的繁华,好美的景色。他想起来之前和侯军去过的那座桥,那片还没开始建设的荒郊,想起他兴之所至唱的那首歌。荒野的风像涌进脑海里,他只记得和风往天上飞的调子了,怎么也记不起来歌词。
到了疗养院,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夏丽竟然还没有睡,正靠在床头看一本杂志。见夏安远这么晚过来,她先是怔了一下,再盯着他一直看,像是被什么震惊到,眉头也拧起来。
“妈,还没睡啊?”夏安远背过身,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到桌子上,他不是很敢面对夏丽的这种目光。
半晌,夏丽才开口:“怎么这么晚过来,还买东西了?这里什么都有。”
“是我一个朋友,本来说今天来看看你的,工作上的事情得先走,托我把东西拿过来,人家也是一片心意嘛。”夏安远轻松地笑了下,指着桌上的水杯,“妈你喝水吗,我给你倒。”
夏丽没说话,夏安远吞了口唾沫,给她倒了杯温水,手居然有些不自觉地发抖,让他没能把杯子倒满。
他转过身,把水杯递给夏丽,整个过程没敢对上她一直上下打量的视线。
“坐吧,”夏丽接过杯子,她问,“你今晚留在这儿吗?”
他是打算今晚就在这陪夏丽,旁边有张陪护睡的床,睡他也足够了。
“嗯。”夏安远想离夏丽远一点,于是坐到了那张小床上去,“我睡这,好久没有陪你了。”
夏丽喝了口水,把杯子和她手上的杂志都放到床头柜上去,仍是那样盯着夏安远看。夏安远是真受不了这个眼神,从小他只要一犯什么错误,夏丽不想打他的话,就会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一直看,直到他自己主动认错为止。
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要认什么错,两个人在房间两端沉默着。
“天气冷得快,”片刻后,夏丽说,“你在外面要多穿一点。”
“我知道。”夏安远终于抬起头来,他对夏丽笑了一下,“妈……”犹豫了几秒,他还是说,“你觉得换一个地方怎么样?”
夏丽等着他说完。
“我现在换了个地方工作,可能以后来看你就不是特别方便了,我正在托朋友找其他的疗养院,或者你不想住疗养院,我们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身体也可以,我朋友家有个小院,环境挺好的,什么时候带你去看一眼,住那儿的话,我就可以随时陪着你了。”
夏丽没说话。夏安远又继续说:“不过肯定跟这里的环境没法比,你要是住着喜欢,就一直住也行,我一有空就过来看你。”
夏丽还是没说话,对夏安远的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她没那么看着他了,视线转而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空气安静片刻,夏丽忽然问:“他对你不好了吗,或者,你和他分手了吗?”
这话像一记惊雷,给夏安远打得好一阵懵,他半天没有动,强作镇定道:“妈……你在说什么?”
夏丽把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竟然有些怜悯,又有些无奈:“小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样?”
什么样?夏安远真没注意过他现在是什么样,头发倒是很久没剪了,已经遮住一半的眉毛,大概很邋遢吧。
“你口中的老板……”夏丽顿了一下,像在斟酌,她继续说,“你口中的老板,是你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吧。”
一听这话,夏安远整个人僵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没办法说出其他什么话来,只能叫她,“妈……”婴儿恐惧时的天性使然,就算对妈妈害怕,也会下意识开口叫妈妈。
“小远。”过了好一会儿,夏丽淡淡地叫他,她每次这么叫夏安远的时候夏安远都会把心瞬间提起来,“你知道,妈妈以前为什么会和席建华结婚吗?”
夏安远还是喊她,“妈……”
“因为他觉得他爱我,我觉得我爱他。”
这种话夏丽从前从没在自己面前说过,她甚至从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席建华”这三个字。
在这个时候却突然说起,夏安远不得不屏住呼吸。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又和我离婚了吗?”
夏丽继续自己回答:“因为现实里,上流阶层的婚姻从来都只认可利益,而不是感情。”
夏安远攥紧了裤子,他艰难地点头,然后垂下眼,屋子里的光忽然变得黑暗,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夏丽是在等他的回答,他开口,声音把嗓子割开:“我知道,妈。“
夏丽淡淡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即使年岁已经不小了,即使被病痛折磨了这么多年,那把嗓子依然比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几分。她用这把好听的声音问:“小远,你真的知道吗?”
我真的知道。夏安远盯着地板上的光影,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从小就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一切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想他是个合格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将自己从那条危险的河边拉回来,这一切都没有背离夏丽的教导。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有淡淡的花香飘过来,桌子上依然有新鲜的插花。
夏丽又开口了,她竟然开始慢慢地讲她和席建华的故事,讲年轻时候的故事,说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进了娱乐圈又没关系又没靠山,两三年才出得了一首歌,其他时间就是陪老板喝酒。
陪老板喝酒,你明白什么意思吗。夏丽问。
三十多年的社会其实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自古以来都一样,选择权、话语权、控制权,都牢牢掌握在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些人身上,表面上大家都西装革光鲜亮丽,私底下是人是鬼谁能分清,夏丽在那几年见过的鬼比人还多,什么事儿对她来说都不新鲜了。但她碰上了席建华,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动了心的人,也就像她在此之前冷眼旁观的那些少女一样,奋不顾身投入了爱情的怀抱。
她说,后来回想起那个时候,她会想,其实爱就是一种癌症,也跟癌细胞一样,能蚕食掉人的理智和自控力。她从来都自诩清醒,竟然也会对一个明知道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对象产生期望,轻易放弃她付出那么多所追求的、才刚刚开始的事业,两人偷偷选在离京城很远的容城定居结婚。
结局就是现在这样。
她又说,年少轻狂嘛。
所以她也算过过一段时间有钱太太的日子,认识大大小小的奢侈品牌,分辨得出哪些花值多少钱,也知道能住得起这种疗养院请得起那样高素质的护工,并不是一般有钱人能轻易做到的。
她问夏安远:“小远,你知不知道,前几个月你来看我时身上穿的那些衣服,连一个普通房地产老板自己本人都穿不起,他的司机又怎么穿?”
“而且,那些人替你圆谎的时候确实环环相扣,圆得很好,但他们百密一疏,甚至你自己,是不是都忘记了一件事情,一个重要的前提——你根本就不怎么会开车啊?你甚至连驾照都没有考过,怎么去当大老板的司机?”
夏安远张着嘴,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是想说话还是想哭,所有的情绪好像全部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死死地掐着大腿上的肉,用尽全力才让自己能正常发出声音:“……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又为什么现在才拆穿我。”
夏丽轻轻摇头,视线移到桌上的花,她像陷入回忆,说起了别的事情:“小远,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长得有多漂亮。你才出生那段时间,正好是席建华新婚的日子,说实话,我那时候带你并不怎么上心,因为看到你就会想起他。白天上班把你交到娘家人手里,晚上回家才会陪你一阵子,就这么过了两三年,你越发长得好看了,简直就把我和席建华脸上所有优点都集合了在一起,人人见到你都要摸摸你,抱抱你,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下班,撞见了……”她说到这里,有些难以启齿,“撞见你舅舅,那个畜生……”夏丽还是没能说出来,她闭了闭眼,嗓子忽然变得沙哑,“你外婆就在一旁,她竟然不闻不问,像已经见惯了啊……小远,妈妈那时候真的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