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然没有多问。夏安远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一见地方到了,还没等赵钦确认,他便跟他礼貌地道谢、告别。下了车,站到路边目送赵钦离开。
车开出去有一段距离,赵钦从后视镜里见到夏安远转过身,缓慢地沿着路边往前走。他把车停到路边,认真看着他的背影,可能是身材高瘦,又可能是周围那些嶙峋冰冷废墟的衬托,明明穿了件厚羽绒服,夏安远整个人却显得异常单薄。
他往黑暗深处踽踽独行,身影越来越小,变成点,变成一颗风刮起又落到地上的灰尘,很容易就消失不见。
赵钦心头莫名涌上来好一阵压抑,他捏着手机想了半天,决定冒一把险,拍了张这地方的照片,给纪驰附上地址发了过去。
打了好多字,删删改改最后只剩下一句:“夏先生让我把他送到这里。”
冬天的夜晚很难看见星星。
夏安远在这地方一个人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原来他带纪驰回家时会路过的那条小巷。幸好还没拆到这里来,一切都还是原貌,是他熟悉的样子,只是路面更破了,坑坑洼洼太多,要是一下雨,到处都会是积水和泥浆。
路灯竟然还是坏的,大概是早就规划了要拆掉这里,为免不必要的浪费,便也没人惦记要来换一个。夏安远没再往前走,他站在这盏坏灯下面,沉默地抽烟。
没抽几口,他听到“哒”一声,旁边那盏没坏的灯突然熄灭了,夏安远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没多大会儿,又有“滋滋”的电流声响起来,灰蒙蒙的光线闪了几下,它在努力把自己重新点亮,也确实重新亮起来。可夏安远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它又这么突兀地熄灭了。
于是夏安远把视线移开。他抬头看天,不止没有星星,连月亮也不见。横纵错乱的电线把天幕分割成灰黑色的碎片,像是被轻轻晃一晃,碎片就要掉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赵钦问他想去哪儿,大脑空白了很久,最终只冒出来这个地名。
大概在京城,除了纪驰家,除了这里,他根本无处可去。
那盏灯还在熄灭又努力亮起,一阵穿堂风刮过来,把烟灰刮得零落四散。
夏安远往另一条巷子里走,尽头有一棵大树,他记得这棵树,据说长在这得有上百年了。他跟纪驰从前散步到过这里,树下总围着一堆老头下象棋,而这时候树底下只有被胡乱砸烂的水泥块。
眼睛眨了眨,他见到水泥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响起来很微弱的猫叫声。夏安远脚步一顿,那只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人一猫对视了几秒钟,它一瘸一拐地跑到夏安远脚边,冲着他小声叫。
眼睛很圆,一只橘猫,瘦巴巴脏兮兮的。像被人泼过什么东西,毛黏成一绺一绺,浑身都在抖。
后腿是断掉的。
夏安远看了它好一会儿,没什么太大反应,转身走向下一个路口。
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没拆到这片老楼来,仍然还有人住,一楼的门市也仍在营业,只不过这时候太晚,尽都关门闭户了。只有记忆里那家破旅馆还开着——这旅馆竟然还在,写着“住宿”两字的灯箱脏兮兮地立在门口,夏安远走了进去,脚步声没惊动窝在前台后头打瞌睡的老头。
他转过身,看到那只猫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进来吗?”他问它。
猫蹲坐在地上,偏偏头看他。
夏安远往旁边站了一步,把狭窄的门口让开一点,又问它:“进来吗?”
猫往前走了两步,圆眼睛倒映着旅馆昏黄的灯光,渴望又害怕。
“什么东西进不进来的?”前台的老头突然问,夏安远转头看他,发现他只是老到眼皮耷拉着了,所以看上去像在打瞌睡。
夏安远笑了笑:“一只猫。”
那老头浑浊的眼珠在眼皮缝里动了动,坐起来,就这么看了夏安远好半晌。
夏安远回过去再看那只猫,它已经瘸着走远了。
“走了,”他对老头说,“它可能是害怕。”
十多秒后,老头才收回看夏安远的眼神,说话时胸腔发出拉风箱的声音:“只有标间了,一晚六十。”
“嗯,”夏安远从包里摸钱出来,“住一晚吧。”
老式楼梯很陡,夏安远爬完二楼最后一截台阶,竟然有片刻没站稳。
他找到房间,用钥匙打开门。这种旅馆即使是在居民区,住宿条件也跟火车站附近的廉价旅馆相差无几,简陋、不干净。床坐上去就吱呀一响,暖气似乎也出了问题,屋子里温度没比外头高多少。
没有椅子,夏安远站在窗口抽了半根烟,忽然想起什么,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把袖子掀起来一看,手肘后面的纹身出血又干掉,跟保鲜膜皱巴巴地粘黏在一起。
还好纹完身他顺手把药揣进了外套兜里。按纹身师说的那样洗好纹身擦好药,他坐回床上去,什么也没干,瞪着窗外发呆发到凌晨。
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继续住下,在这里住了挺长时间,具体几天他根本算不清。平时也不怎么吃东西,要么发呆,要么就抽烟,睡觉有时能睡着,大多时候睡不着,白天黑夜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区别。
他买回原来抽的那种烟,第一口竟然被呛到,太苦太烈了,两三包以后才找回身体的习惯。但睡眠越来越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去一楼找那个老头。老头只上晚班,话不多,也不接他递的烟,他抽手卷的旱烟,味大劲儿足。
老头总是砸着烟,一副瞌睡样盯着夏安远看,不像看活人的眼神。
可夏安远不在意。他坐在旅馆门口,想等那只猫,却再也没看到。对着黑夜发着发着呆,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曾经送夏丽去急诊科时,遇到的那个尿毒症晚期不停吐血进了抢救室的大哥。
因为病情危急,办理的又是欠费手续,需要他打电话通知家里人来,他却死活不肯,护士要拿他手机,他甚至破口大骂,威胁如果打电话他就要现在立刻出院。
后来全科室的医生护士都去劝他,很久他才松了口,把电话交出去,望着天花板说,通知了也没用,他清楚自己的病情,让人坐车过来还浪费钱。
折腾了很久,医生才联系到他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父亲。在等他父亲赶来的时间里,夏安远听到他跟医生讲家里的情况。原来他母亲和哥哥也有这个病,哥哥卧床在家很多年,母亲前些年去世了,父亲在家种地,年纪也已经七八十。全家上下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劳动力,他靠送外卖谋生,兜里掏干净也只凑得出几百块。
这种情况医生见得多,听完之后都沉默下来。夜深,病房只剩下仪器声在响,那头父亲已经下了火车,他却突然间情况恶化。这回没能抢救过来。
夏安远一直盯着他看,在尸体盖上白布的十分钟后,他父亲终于赶到了医院。
夏安远垂下眼睛,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位父亲当时的反应了,紧跟着一切好像都变成混沌,他忘记这事情发生在多少年前,忘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要做什么,好像生命中遇见过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模糊,变成古怪的影子。恍惚中,他听到手机在响,来电显示上是任南的名字。
愣了好久,电话足足响到第三遍时,夏安远才想起来世界上有这么个人似的。他接通电话,听到任南问他怎么这几天不回消息,夏安远没说话,任南顿了顿继续说,自己已经打听到侯军的下落了,原来侯军竟然还在津口。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夏安远现在在哪儿,要不要抽个时间出来,他可以带他去看看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