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啊夏安远,”纪驰压抑着音量,他在做在他自己的刽子手,“你不是那么会说吗,告诉我,你的处理方法是什么,你要怎么处理我?还要再怎么处理我?”
疼痛总算是传过来了,这种加之在骨骼上的力气引发的是钝痛,一开始感受不到,要过好一段时间,深重的痛意才会整片整片地疼起来。
夏安远闭了闭眼,胃空荡荡地抽搐,像泛着酸涩,“我说了你会怎么样,”他往后靠到沙发上,想要躲避这种痛,效果却并不怎么好,冷硬的链条硌住手,手又硌住背。
“你会把我继续这样捆起来吗,用链条锁住?当一条被囚禁的狗?”
夏安远喉头动了几瞬,忽然睁眼,还是决定回答纪驰的问题,他定定看着纪驰,在这种痛意里决绝地说:“……我们可以继续,”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好自私,“继续这种小情,或者男朋友的关系——直到你……结婚为止。”
顶灯发出明亮的冷暖光,把夏安远脸上的表情照得很清晰。纪驰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夏安远,努力辨认过后,突然松开了手。
他发现自己好像根本看不懂夏安远。
站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不会跟她结婚。”
“我知道叶湘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被她带着走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小远,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随便她们怎么说,你全都信。你甚至都没有反问她们一句,纪驰答应了吗,纪驰同意了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既然你都相信她们说的,你为什么总不相信我。”
夏安远看着他,舌尖有苦涩泛上来。“我相信你的,驰哥。”半晌,他说残忍的话,“我只是不相信这个世界。”
火忽然熄灭了。
纪驰好像在这瞬间脆弱了好多,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仿佛在远离什么令他觉察到危险的源头,脚后跟踢到了硬物,那是夏安远下午曾坐过的单人沙发,他伸手扶住了沙发。
从夏安远的角度看过去,纪驰身形忽然变得佝偻,高大的佝偻更让人心震,他挣扎着坐起来一点,却听到纪驰在低声喃喃。
“别这么对我。”他说,“别这么对我。”
“别这么对我。”纪驰抬头看夏安远,露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别这么对你自己,小远。”
夏安远从没见过纪驰这么虚弱的样子。
“你心里还有我的。”纪驰抬手去指电视,“你看了我们的录像,眼睛才会哭出问题。”他又去指储物间,“你的行李箱夹层,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塑封好放在相框里,是那年情人节你亲手拍的,是那场烟花,是我。明明你心里有我的。”
“小远……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真的别这样,小远,别这样。别相信叶湘的话,当初就是她哄着你做那些事,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纪驰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什么替身,没有替身,也别相信乔娇的话,没有替身,哪里有人能代替你,没人可以代替你……小远,你心里还有我的,小远,小远,真的,小远,你别这么对我,求你……求你了,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求你好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的,我所有力气都用来爱你了,我没办法,其他的……没办法,小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小远,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小远……”纪驰把头深深垂下去,声音低得掉进尘埃里,低得好像听不见,“我只是太爱你了……”
像八年前的一切在重演,恍惚中,夏安远似乎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他在哭吗,纪驰也会哭吗。哭得嗓子都喑哑掉吗。
夏安远的呼吸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或者房间被纪驰一声声“小远”燃光了氧气,他肺里火辣辣地痛,一张口,一动作,心尖像被针刺一样,太痛了,想到纪驰比他还要痛上百倍,夏安远就恨不得即刻嚼掉自己的舌头,所有别的都去他妈的吧,他为纪驰去死都可以,死了最好了,死就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了。但他不能。他还要说出真相。
“你没有做错,”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安远终于说,“是我的错。”
他被捆成别扭的样子,艰难地望着深陷默然的纪驰,“不是阿姨让我那样做的,是我主动要求的。”
“你听到她的话了,你想知道的真相,其实就这么简单,没有陷害,没有指使,没有威逼利诱,是我主动说……当下就是我离开的最好时机。”
“我从……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一直在等离开的时机,或许是你腻味了,或许是考大学分道扬镳了,或许是你父母找上门指着我鼻子骂不男不女勾引你了,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我很怕,看到你因为我跟家人吵架不愿意出国我怕,看到你想带我跟你一起学美术艺考去同一所普通大学我怕,看到你为了我纹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纹身我怕,看到你变得不再是本应该成为的那个你我怕,我太怕了。”
“那时候,席建华刚去世,席家人忙着后事和公司的事,还没人顾得上我,但我知道,我没有能留在京城的依据和理由了,我妈妈又……突然查出来癌症,我没法来找你开那个口,席建华他老婆知道了这件事,给了我三十万,说是席建华没留给我们母子任何遗产,她出于同情给了这三十万让我带我妈治病,作为代价,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城来。”夏安远顿了顿,“我接受了。”
“接受她的钱,总比接受你妈妈的要好很多。”
“跟你妈妈第一次见面过后,我和你提了分手,你并不同意。还记得吗,第二天你竟然还拉着我研究报考的学校。我没主意了,你妈妈第二次找上我,我们才商量出那个办法,一石二鸟,一劳永逸。”
“你小舅——你妈妈跟我讲了他的事。”
“老来子,家里本来是宠着惯着长大,上高中的时候突然就向家里出柜了,说他天生喜欢男人,一辈子改不过来。你妈妈家里送了好几次戒同所,没戒出来什么结果,就直接扔国外放养了,钱也没留多少给他。”夏安远抿了抿嘴,他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我当时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对亲生儿子都这么残忍,如果换成是你呢。”
“好在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靠自己打工挣钱读书创业,在外头站稳了脚跟,你家里也才因为这个,允许他一年回家一两次。”
“所以……他很合适。作为你身边我有可能接触的有钱人,年轻、帅气、成熟、有作为,众所周知的同性恋,是你没办法对付的长辈,并且生活在国外,当我的……出轨对象再合适不过,然后,你妈妈用了上千万的注资,把他请回来,跟他做了这笔交易。”
纪驰突然开口:“别说了。”
夏安远看着纪驰,想,都说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说了,他必须全部向纪驰交代才对。于是他停了片刻,又开口,说起他们让故意纪驰看到的约会,说起那张照片,说起叶澜本想只是拍一张合影,是他自己主动凑上去,唇贴上唇。
“别说了……”纪驰的声音沉得发抖,“别说了。”
“这样才会让当时的你相信对吗?”夏安远笑了笑,他明白自己在做最卑鄙的事情,他眼睛变得模糊,看不清纪驰的身影,他竟然还在继续,“我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了什么,你妈妈把我带到你的房间门口,你不给我开门,于是我站在门口说,我说,纪驰,我不喜欢你了,我想要的不是画画钢琴,不是风花雪月,是钱,是权力,是能呼风唤雨的对象,我其实很贪心的,是你看错我,给的全是我不想要的,我不想和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废人在一起。”
“别说了!我他妈叫你别说了!”
“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没有人逼我。”回顾一番当年,夏安远为自己的残忍感到窒息,感到愧怍,“我甚至没有拿你妈妈一分钱,所有事情全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主动做的,就为了能顺利离开京城,离开你。是我对不起你,驰哥。”
纪驰不再出声了,房间空旷寂静,像根本不存在任何呼吸和生命。
“但结果是好的,一切确实按照我当年设想的那样在发展,你选择了从商,再接手纪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生一个能延续你们家族命脉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完美的故事结局。”
“你是站在山巅的人,驰哥。”最后,夏安远轻声说,“你的生命里不应该有我。”
冰凉的空气里,冰凉的液体滴答滴答砸下来,湿透了领口的布料,潮湿地和皮肤黏在一块。有人浑然不觉。
那么明亮的灯光,夏安远仰头去看,这时候却觉得好晦暗。他终于全部说出来了,再艰难也说出来了,纪驰一定很痛吧,没想到他夏安远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渣吧。
时间仍然在流逝,时间从不会因为沉默和痛苦停止,夏安远好想笑一笑,脸颊却因为湿了又干,变得紧绷僵硬,稍动一动就刺痛得不行。
他嗓子眼里也痛,如果纪驰这时候要再让他说点什么,一开口怕是呕哑难听。可已经到现在这个局面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你把我当人看吗。”纪驰的声音还是那么沉,他似乎恢复了冷静,抬头,看向夏安远,他问,“你把我当个人看吗?”
夏安远被他看过来的双眼骇到,久久无法动作——那眼睛红得像是一眨就能滴下血来。
“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吗?”他问夏安远。
“从以前到现在,你当我是个人吗,你们当我是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