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用言语,而是用这种方式回答。因为有些东西是洗不干净的,譬如说岁月的痕迹,譬如说记忆的烙印,譬如说他腹部那条结了痂又掉,掉了痂又永远留下浅灰色刀疤的皮肉。他不确定纪驰会不会觉得嫌恶,因为在他人看来,这条疤实际上是很狰狞的。
他将睡衣放在一旁,站直,展示给纪驰看。
纪驰的视线总会让人觉得压迫,被他盯着的时候,大多数人是不敢乱动的。夏安远认为现在的自己没有十年前那个自己的特权,所以他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安静等待纪驰的点评。
烟盒放在茶几上,纪驰越过他去拿,轻巧地抽出一支来,夹在两指间,剩下几根手指将钢制打火机拢在手里。他靠回沙发,夹着烟,微微仰着头,那眼神说不出是审视,还是轻蔑,总之即使面对这样的画面,也没半点旖旎。
他冷淡地打量夏安远,像冷淡地打量一件流水线出产的物件。
“说过了,你那些破烂,不要摆在我跟前。”他视线在那道疤上略作停留,跟着移动到了夏安远腰下的布料上,“新内裤都放在抽屉里。”
夏安远立刻将它脱下来,在手里攥了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哒”一声,汽油味散开来,纪驰点燃那支烟,衣冠整齐地,在灰雾中吐气。
他没再说什么,但夏安远了然地往前一步,膝盖陷进柔软的沙发,他伸出手,拨开昂贵的西装料,皮带扣是他曾经学很久才会解开的那种,随后,是拉链,它被东西顶住,发出不太顺滑的声音。
夏安远低下了头。
第35章献祭,徒刑(修)
夏夜的月光,冷清,透亮。
这套房子的阳台很大,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将月光原原本本地放进来。夏安远很多年前就知道,纪驰喜欢住在这里,就是因为夜晚的光。
落地窗正对面,是一个小型公园,或者不算公园,只是一个百平米人工湖周围的绿化带。纪驰那时很喜欢画它,准确点说,是喜欢画它和在它其中散步的人。他也许把这种行为当成一种解压的方式,但夏安远看过他收起来的那叠命名为湖的系列画,每一张其实画的都是不一样的地方。
月光太亮。屋里的灯没有关,夏安远能感受到月亮晒进来,又和灯光融在一起的温度。
他起身俯到垃圾桶边,喘了口气,转头对上纪驰的目光。
“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
纪驰手臂倚在靠枕上,始终没动过,那是一种戏谑的姿态。
任随便换哪个人,穿一身正装在这种情形下,都不会有多体面。夏安远看着纪驰,仿佛在他身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什么不堪亦或是难看的情形,即使是在这种时候。
可能这些本身社会地位已经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即使在人面前什么也不穿,也不会有任何一丝局促。皇帝王爷临幸妃子的时候,不也从来不避人。
夏安远没吭声,站了会儿,按了按酸痛的颊肉,回到了沙发上去。
后半夜格外漫长。
藏在记忆深处的疼痛翻了出来,是夏安远拿起刻刀,一笔一划,割上纹在身体里,经年已淡去的习惯。
夏安远几乎被这疼痛绷成线。他受不住纪驰的注视,那双冷淡的眯着的眼睛,并不像从前那样总温柔沉浸,是个沉默的陌生人。
他背过身去,于是消瘦的肩胛骨扬起,一层浅浅的肌肉包裹住骨骼,肩背落在月光下面,泛出柔韧的,湿黏的,隐晦的光泽。
像蝴蝶。能见到这个场景的人,都不会不承认,原来这个部位真的很像蝴蝶。蝴蝶在狂风中吃力地、艰难地振翅,可往下落时却那么轻盈,甚至那样轻易,不堪一击。再仔细一点,仿佛还能看到翅膀上的绒毛,沾满了细密的雾珠。所以这场飞行是注定煎熬的,它没能拥有一双强大的翅膀,一点雨雾都能将它坠到泥土里。
夜深,灯已经关了,这个时候的确能看见月光原本的形状了,在幽深的朦胧里,一切都仿佛是所有人记忆里的那样。是不规则的几何图案,是低温的纱幔,是起伏的剪影,是黑夜里隐忍的喘气。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两条肢体有长达八年的阔别,其实根本早已并不熟悉,这种不熟悉所带来的,是本该亲密之下的冰冷生硬。
夏安远识趣,没找他讨要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他可以献给纪驰,但他想纪驰多半也并不想要。
又或者他们什么也没想,把一切当作再简单不过的交易。真是那样,买卖双方有什么好想的呢,他们甚至整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用成年人的本能配合默契。
……
夏安远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像躺在苍鹫横飞的天葬台,一个人做一场单方面的献祭,另一个人做一场单方面的徒刑。
天蒙蒙亮的时候,纪驰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伸手捞住夏安远,让他扬起了脑袋,再一手去接听,另一只手将指间抽剩的烟头喂到夏安远唇边,夏安远没动静,……让他将烟嘴含进去。
“好,”他看着夏安远吐出的雾气,言辞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冷静,“给张总备的礼带上,再拿套衣服,二十分钟后机场汇合。”
电话挂掉,衣物摩挲声响起,纪驰咬住残余的烟头,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就这样穿上。
……
五分钟后,大门关上了。
夏安远发着懵,跪伏在沙发上喘气。耳道里传来辽远空旷的鸣响,他忽然想到林县那条巷子里的蝉,到秋天的时候,也会变得跟自己现在一样脱力,缓慢的,生命就从它欲要僵腐的身躯中抽离,留下一只无声无息的尸体。
醒来时,他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夏安远首先感受到的是颈椎和膝盖的刺痛,他把自己撑起来,浑身上下像被重型卡车碾碎后重组,没一处骨肉完好。
窗外的天还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样子,灰里透着白,不知道是清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了一整天,还是只是几分钟。
他咬着槽牙,艰难地起身,没有第一时间收拾自己,而是从洗衣房找出来干洗剂和最为柔软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从头擦拭沙发上的痕迹。
这种事情他做得很顺手,很多年前他是经常见纪驰这样擦它的,轻缓、细心。纪驰矜贵漂亮的手指做这样的粗活其实很违和,但他做得相当好,以至于这套沙发时至今日还像崭新。
沙发还在,人却早就变了。
清理到它的每一个角落,他好像都能看见当初的他们,在上面度过的那些夜晚,和每次结束后都不缺的温柔爱抚和缠绵。
感叹什么物是人非呢。
夏安远想。
他知道自己从前不配,现在更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