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却好像都没有给过你什么。你样样都比我强,我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东西能入你的眼,让你高兴。但我一直都希望可以替你做点什么。”
花在风里颤栗,君无双隔着雾,仿佛看到红尘眼角有些泪光一样的光亮。
“你从来就要强好胜,把复国称帝当作最重要的事。我以为光复贺兰皇朝,偿了你多年夙愿,你会高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可现在,皇帝你不想当了,我说喜欢你,你也不愿意再听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可至少这些花是我亲手摘的,送给你好不好?”
深深低下头,双肩不断抽搐着,话音消失了。好一阵,才又响起,又轻又抖,像绷紧至极限,被风一割就会崩断的弦:“无双,你喜欢吗?”
“……”
君无双无言,却还是接过了那捧红花。平生首次被个同性的男子送花,本是滑稽可笑的,可他只觉得缱绻萧瑟,秋气悲凉。
没来由地,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又哭不出,连眼眶也是干枯的。
红尘抬头,却已带上笑容,高高兴兴地抢过花,走进竹屋。
“我来帮你放。”
书桌上有个青田石的笔筒,他倒空了,去溪边汲了水用来插花。红红艳艳的花朵映着满窗碧纱,煞是热烈。君无双坐在床沿,默默看着他忙碌。
“好香的花啊,无双。”
“这面墙壁太空了,如果挂多幅山水,会不会好看一点啊,无双?”
“无双……”
没人回答。他轻轻地蹲在君无双身前,仰望。
头靠着床柱,人,已经睡着了。表情彻底松弛下来,红尘才看清不止眼尾,嘴角也蜿蜒着皱纹。每一条,都像承载不下太多的风霜沧桑弯曲着,刻过那张原本水晶般毫无瑕疵的面庞。
很小心很小心地摸过那些皱纹,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变得朦胧起来,白雾的中心却异常地清晰。红烛高烧,欢声笑语,是在黎州,他新婚之夜的喜堂上。丰神如玉的银衫男子翩然而至,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喧哗。他,也是在那目光相逢的一刹那,就被牵走了心与魂。
那时的无双,一个微笑,华丽过满堂灯火,叫一切黯然失色……
紧紧咬着塞进嘴里的手指,全身无声颤抖着。
月上中天,君无双醒了。
感觉离开射月国后,今天是第一个能稍稍睡得安稳的夜晚。听着屋外空山寂寂,秋虫呢喃,他心头出奇地平静,放任自己平平躺在床上,透过窗子遥望夜空星华。
有时,似乎寂寞也是一种享受,却很快被推门声打破。
红尘踏着水银似流泻进屋的月光步入,脸背光而模糊,手里提了个枕头。
“我可不可以睡过来?我在隔壁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咳……”
他掩着嘴忽然一阵咳,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可静得怵人的夜里,还是响起一片急促而隐隐压抑着痛苦的回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喘息着在君无双身边躺下,执起他的手腕摸着那串珠链,却惊觉君无双的手冷得像冰:“你的手怎么这么冻?是不是不够被?我这就去隔壁把被子拿过来。”
“不必了。”
君无双微一反手,搭住红尘脉门:“毒性郁结肺腑,邪火逆太阴、冲阳明心包经。不是我的手冷,而是你内虚外火。”
轻轻松开手:“你的毒已经深入内里,就算现在能找到解药,也最多保住你性命,落个半身不遂是逃不了的。更何况冰火蟾蜍与天山雪莲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物。”
他静静地说,红尘也只是静静地听,良久,笑了笑,捧着他脸庞:“今晚的月色这么漂亮,你就不要再提那些煞风景的事情了,陪我看月亮不好吗?”
柔和的月光落在他眼里,亮过满天星辰。他用指尖细细描绘着君无双脸上每一分形状,仿佛想将他的肤触、温度都镌刻进心内。
“如果我真的活不到年底,那你能不能看在我时日无多的份上,重新再喜欢我一次?不要想伏羿,不要想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情,只喜欢我?”
君无双真正愣住。一个轻绵的吻如月华似水覆上他的唇,他想推开,伸出的手却被红尘迎住交握。
唇上的力道在加重,渐渐有种冰凉的液体流进他嘴里,咸而苦涩。心里如同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在急遽膨胀,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答应我好不好?无双。就这短短几个月,陪着我,让我做一回你心里最重要的人。等我死后,你去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有人来阻止你了,无双……咳,咳……”
含糊不清的哀求淹没在剧烈的咳喘中,他一边使劲地咳,一边用力抓着君无双的手,似乎不如此做,君无双就会突然消失。
那一晚,他就一直握紧他的手,咳着,咳着,最后睡着了。
不知道是他感动了无双,还是因为无双那一夜也累了,总之,翌日醒来时,他枕在君无双的肩窝,两人乌黑的发层叠缠绕,铺开一枕。虽然无双的睡颜轻锁眉头,带些无奈,红尘依然无声地笑了,很满足。
随后的日子也是平淡而宁静的。死字似乎成了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和约定,谁也没有再提起过红尘身上的剧毒。秋风清,秋月明,叶儿鹅黄飘摇的时分,红尘的咳嗽却反而慢慢少了。
毒,已经转移到更深的地方。每天清晨,他都在一阵挡不住的头昏目眩中呕出一滩暗红发紫的血。当然,是背着无双偷偷跑到溪边呕吐。吐完了,他还是会爬下山坡,去采一捧鲜艳沾露的红花,赶在无双起床前换掉笔筒里上一天采撷的渐显枯萎的花束。然后,静静坐在床畔,等着无双醒来。
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也压不垮、累不倒的男子,如今仿佛卸掉了所有的包袱,要把三十年来的觉统统补回来,每每睡到红日满窗才醒。而这时,红尘只觉得心尖像是被涨得满满,融融颤颤,全天下再没有什么比听着屋外风吹叶落,看着他慵懒贪睡的样子更重要。
恨不得自己能化做晨岚夕雾,就可以毫无空隙地包围住那个一天疲倦过一天的人,抚平那些怎么也忽视不了的皱纹。可惜他不是,所以他只能痴痴地望着,让无双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微笑。
笑着缠无双烹水煮茶,笑着拉无双窗下对弈。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赢也好,输也好,无双始终一言不发也好,他都是一脸笑容。
空山日沉,棋落清鸣。在鸟雀归巢的掠翅声里,同对面的人一齐举杯,品一口香茗。茶气淡如烟,氤氲缠绵上心头,恍惚一刻,便似永恒。
这时候,他也笑得最灿烂,亮过两山云雾间明艳夕阳。红尘如梦,浮世于生,即使他日毒发身亡,魂飞魄散,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无与无双相逢的机会,他也已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
第二十八章
“呃……”
趴在溪边,再次呕出一大口血,轻弱喘息着,等阵阵发黑的眼睛逐渐恢复视力。一片片枯黄残败的树叶零乱掉落溪面,随淡红的流水漂远。
寒风萧飒,拂起鲜红的衣袖,露出的手却异常苍白,指节嶙峋。
已是深秋。
深深呼吸平息似无数把刀子在体内杂乱无章到处乱割乱刺的剧痛,突然全身绷紧。
悉索的脚步踩着林间落叶走近。
送膳打扫的仆役没有这么早来,难道是无双?!
飞快擦去嘴角残留的血丝回过头,却也松了口气。
“十三王叔,我说过除了仆役,谁也不能随便上山坡来。”语气严厉,嗓音压得极低,又朝十三王叔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莫吵醒不远处竹屋里犹在睡梦中的人。
“我若不来,只怕你哪天暴卒此间都没人知道。”打量着红尘印堂那一团浓浓晦黑,十三王叔终究忍不住苦笑:“臣无能,救不了皇上。可惜那岳阳风家好似一夜间销声匿迹,至今仍没有惊雷公子的下落。
”
“死生都寂寞,不必再找了。就算我的毒解了,他还是心中另有他人。难道要我杀了伏羿,让无双跟着自刎以谢,或者囚禁他们一辈子?”
红尘轻轻地笑,身后青山空蒙,苍云浮沉,静静地流淌幻化。他的笑,迷离又遥远。
十三王叔不由语塞,半晌才忧心忡忡地喟叹:“找不到风惊雷,天朝的皇帝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动干戈,讨伐我朝言而无信。”
“……那也随他去罢……”
懒懒地转身向山坡陡立处走去,宣告谈话告终。云翳散尽,苍邈的天冥开始泛起微红,他,也该落山谷去采摘红花了。
什么都不及抱一怀红火火、水灵灵的鲜花回去等无双起床来得有意义。
靠近这面山坡的红花已经摘完了,他慢慢地下到数十丈深的沟底,再慢慢攀上对面的山峰去采。冷汗淌了整个背,终于摘了大把红花。正想顺崖而下循原路回去,蓦地里脚底在山壁青苔上一滑,顿失依仗,身体直直贴着山壁滑落――
空辽的坡顶,依稀有一声呼唤飘来。
他仰首,云端雾里,水银色的宽袍广袖迎风翩飞,宛如展翅欲飞入九霄。
那个人,本来就该高高在上,翱翔天宇,啸傲尘寰……
身躯重重一顿,跌到沟底,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痴痴遥望坡顶神祗般屹立的人影。
银影倏晃,如弹丸急速沿山壁跃落,几个起纵,已落在红尘身边。变幻万千的眸子俯视满身泥污的狼狈男子,幽幽烁烁,看不清在想什么。
手肘半撑起麻木的躯体,红尘牵出一个微笑:“早!”
君无双没有笑,仍旧无声地注视着他,忽然弯腰,将他横抱在手,向山顶攀上。
红尘震住。上一次无双主动的接触,已是何年何月?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盖不住剧烈的心跳声。淡白的雾气一团团,轻如烟纱,横过眼前,无双的容颜,出尘绝世。
但愿这山再高千倍!万倍!永无尽头!让他一辈子都抱着他!
风静云开,却终是上了坡顶。君无双胸膛起伏,竟似比厮杀了七日七夜更喘得剧烈。
“无双,给你的。”红艳胜火的花束递到面前,红尘庆幸地道:“好在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没压烂,呵――”
一声怒吼无预兆地迸发,冻结了他的笑容。眼看白玉般的手掌狠狠抢过花束,奋力抛落山坡。
散开的红花,像洒在半空的血滴,不断地往下坠……
“……我……我的……花啊……”
意识有一刹那碎散了,可转瞬强大的令心脏痉挛窒息的奇痛穿透了身体,红尘挥舞着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冰冷的风吹过指缝。
为什么,连他最后可以给他的一点东西也不屑一顾。为什么,连最后虚假的温柔都不肯施舍。
“君无双,为什么?……”
他紧紧揪着水银色的衣襟,揪到手指发白。质问却是脆弱的,如垂死的人,有气无力。晕眩像巨浪一波波袭来,极力想将他卷入黑暗。
抱着他的人还是缄默不语。站得笔直,淡色的嘴唇紧抿,勾勒出深深纹路,清俊的眉也紧锁着,拧出额间如山的竖纹。
就在他思绪开始涣散的瞬息,梦里幻里,仿佛听到君无双的叹息。低沉的、凄切的,回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红尘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暮色蔼蔼鸟飞绝,银衫翩翩倚床而坐,洁白的手里,捧着细腻如脂的青花瓷碗。
碗里,热气一丝、一丝,轻悠悠地飘,熟悉的,也是以为今生今世无缘再闻到的香味。
腿骨开裂处的痛楚就在粥香里麻痹了。怔怔地张口,咽下君无双一匙匙慢慢喂过来的粥。
味道,还是一如三年前。眼泪,就此簌簌滚落。
十指深嵌进君无双的肩膀,把无声的哭泣经由颤栗抽搐的身体传了过去。
君无双默然盯着红尘剧烈耸动的背脊,久久,放落粥碗,将他揽进胸前环抱着。幽黑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流动,凄冷如雪霜。想对红尘说些什么,但直至月上林梢,怀中人倦然睡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也或许,是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意义了。
窗外天寒风劲,吹光了树叶,阴沉欲雪。屋里高脚铜炉烧着旺旺木炭,驱散了冬日冷意。
棋盘搬到了床前,红尘裹着两条厚实棉被,靠在床头半坐半卧,同君无双打谱。青白的脸颊凹陷出两处阴影,嘴边却依然含着丝淡淡的笑。
腿伤十几天前就已痊愈,可他也越来越怕冷,身子益渐疼痛乏力。早有大限将至的觉悟,他反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心情,宁静得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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