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眼前唯一能为垂危的你所做的……用我凌霄今后一世念你的痛,来偿还你此刻一时对我的痴,我很乐意。
雪白衣衫在月下飞舞,终于走出了兀自呆立垂泪的风奴视野。
弥漫一室的药味,和着缭绕香雾,流荡空中。清晨阳光透进,投下几丝淡金。
七少爷静静站在床前,床上一身黛青的司非情犹在昏睡,脸色白得骇人,呼吸微弱到极点,除了胸膛轻轻起伏,直如死去一般,但眉尖依然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仍忍着痛楚。
快死了么?很难受么?七少爷慢慢伸手,摸上司非情冰凉的脸,寒气顿时从指尖传到心底,他面颊微微抽搐着,双手往下移至司非情颈中,同样的冰冷,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有血管的微跳。
再用力一些,血管就不会跳动了罢,也就不会再有痛苦了罢……七少爷闭起眼,收紧十指――司非情!我不想再看失去记忆的你活得如此糊涂!不想再让你害楼主受伤!你可知道,昨天我在轩内看到你一剑劈上楼主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可我又无法恨你,因为当你清醒后也一定会为伤了自己喜欢的人憎恨自己……所以,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手指再度用力,猛听一声怒叱:“做什么?”
甩下手中药碗,风奴一巴掌将七少爷扫到墙边,一探司非情鼻息尚存,她心里稍定,回身抓起七少爷,怒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这次又想干什么?他不是你喜欢的人么?你居然要掐死他?”
她阴狠着脸,七少爷却垂眼,面无表情。风奴吸了口气,冷笑道:“你是不甘心他爱上主人吧,哼,我不会让你乱来的,哼哼,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的手给剁下来――”
话音未落,轩外一阵喧哗,风奴柳眉一皱,凌霄城何时如此嘈杂过?丢下七少爷,正想出去一看究竟,那四婢之一的花奴踉跄冲进,半边衣裳沾满血迹:“有敌来犯,雪奴已被杀了,啊―――”背后寒光一闪,她惨叫声中颓然倒地。
一拭刀上鲜血,灰衣汉子将花奴尸身拖过一边,状极恭敬地低首肃立着。风奴丽眸一暗,缓缓拔剑,紧盯着那施施然走进内室,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
“……风雅楼主么?”风奴瞳孔一缩,昨天虽然她在别处恸哭,未亲眼见到孟天扬,但回来后已听其他侍婢说起决斗情形,对那孟天扬相貌也知了个大概。不由更握紧手里长剑,想不到主人昨夜才下山,旋即便有人进犯。
孟天扬罔若未闻,视线越过她落在身后床上昏睡的人影,径自向司非情走去。
楼主……自孟天扬踏进一刹那起,七少爷便睁大了双眼,此时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即使近在面前,楼主都连眼角都没有望向他,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一样……艳丽的脸失却血色,随即没了任何表情,一低头奔出轩外。
“站住!”风奴剑一横,拦在床前。
森寒的笑容浮起,孟天扬冷冷道:“让开!凌霄不在,你焉是我对手?”见风奴露出讶色,他冷然一笑:“这夺爱之仇,我岂会轻易罢手?云苍,传令下去,凡凌霄城中人,一个不留。”
云苍应声奔出,临行向床上司非情满怀恨意地瞧了一眼,此番跟楼主千里迢迢来天山探望司非情,哪知昨天楼主含笑上山,竟负伤归来,那司非情居然如此薄情寡义,对楼主出手狠极。莫说楼主,他云苍都咽不下这口气,当下连夜召集风雅楼在回疆的分堂人手,一早又听山脚眼线报知那凌霄已下山,便一刻不停地直入城中。只是,不知楼主将如何处置那负心绝情的司非情……
孟天扬又走近一步,风奴长剑直刺他喉头,剑到半途,孟天扬已闪电般一掌重重击中她心口,手指回拢,扣住她手腕,向后一掷,风奴身体撞碎窗棂远远跌落轩外雪地。
回手按住胸口隐隐牵痛的伤口,孟天扬立在床前,居高临下注视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司非情――
浑身似乎都被摔得散了架,风奴强自支起手肘,喉一甜,咳出一滩鲜血,喘息着望向九重轩,不知道那一身杀气的孟天扬会否因爱成恨,伤及司非情……想撑起身子,终是力不从心,摇晃两下,又坐倒地上。
一抬眼,却见身边不远处七少爷正怔怔掉泪,她一愣,蓦地想起适才孟天扬入内时七少爷的异常,心中顿悟,露出一个苦涩笑容:“你哭什么?那孟天扬正眼都不瞧你,你为他这样伤心做什么?”
七少爷一颤,收了眼泪,茫茫然看着风奴。
咳了几声,风奴苦笑道:“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孟天扬……呵呵,司非情本该是你痛恨的人,你却还那样护着他,想帮他恢复记忆,咳,我还以为自己够傻,没想到居然你比我还傻,呵”心情激荡,血不住溢出樱唇。
――其实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明知主人不会正眼看我,却依然为他喜,为他悲,为他保护我最痛恨的人……可现在,我无法再照顾他了,主人……
身躯慢慢软倒,脸颊贴在冰冷的雪地上,一阵寒意渗入心底,但冰雪很快被口里流出的血融化,热热的一片……思绪飞散间,她似又看到多年前那个雪天,就在山脚下,她抱着被暴雪冻死的母亲拼命地哭,可母亲都不再动了。
就当她哭得嗓子都嘶哑的时候,一个像冰雪一样的陌生男子替她擦去了脸上泪水,冰冷的人,可手却是那么温暖……她抬起头,就再也移不开眼光,那一刻,她就知道,眼前俊美又冷峻的男子将是她一生追随的人……
那年,她十二岁……
……
默然伫立着,孟天扬目光始终不离床上人惨白的面庞,多像在风雅楼时那个病弱不堪的、时刻需要他照顾的司非情……头脑尚未反应,身体已先坐在床沿,轻轻握住苍白冰凉的手,用手掌包覆着。
昨天我那两掌和凌霄那一剑让你伤重至此么?你为什么要冲上来?孟天扬涩然俯首,吻着柔软凉寒的嘴唇――我真的好恨你的无情无义,可你如今这个样子,却叫我如何恨你?……司非情……
我来天山看你的一路上想过了无数我们见面的场景,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个局面。我一直苦苦等待着的心爱之人,居然喜欢上了别人。而且当初,还是我要你跟那个人走的,呵,真是讽刺……
从来我都不会放过负我的人,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司非情,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抬起司非情的手,孟天扬一根根吻着他细长的手指,心头酸楚之至。
是凌霄吗?司非情微微吐着气,费力想张开双目,眼皮却沉得无法抬起,全身伤痛都在叫嚣,好难受……凌霄,你在我身边吗?
手指颤抖着抓住了温暖的手掌:“……凌霄……是你么?”
“啊――凌霄?”手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令司非情不禁叫了起来,为什么凌霄这么大力地握着他的手?好象要连他的手都拗断一样地用力――
愤怒地紧扣住虚弱无力的手,孟天扬狠狠盯着依旧阖着眼帘的司非情,怒气和嫉火烧得血都似乎沸腾,胸前伤口更痛到无以复加――凌霄!凌霄!你就只知道凌霄!司非情,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孟天扬!是你原本最喜欢、最依依不舍的孟天扬!你看清楚!
“凌霄?我的手好痛……”
司非情!心痛苦到忘了一切,孟天扬猛地放开手,重重一记耳光扇上他毫无血色的脸:“司非情!你看清楚,我是孟天扬!”
第十八章
一声脆响,惨白的脸立时肿起清晰指痕,耳际狂鸣,司非情却连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头一偏,轻轻咳着血,勉力张开酸涩的眼皮,茫然看着一脸怒容的俊雅男子,那不是孟天扬么?……怎么不见凌霄?……
殷红的血,发白的唇,刺痛了孟天扬双眼,懊恼地一拧自己大腿,手已不自知地摸上红肿的面颊,拭去司非情嘴边血迹,轻喟无语,明明气极,可那记耳光竟比打在自己脸上还痛……
突来的一巴掌之后又变得温柔起来,司非情呆呆地反应不过来,眼光游离着,蓦然见到墙角花奴尸身,心遽然一揪,低喘道:“怎么,怎么回事?……你,你又怎会在这里?……”
孟天扬也不答话,默默擦净司非情下颌最后一丝鲜血,直视他明净无尘的双眼:“你不愿意见到我么?呵,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当然要出这口气――”虽是在笑,却满含艰涩。
司非情脑海昏昏沉沉地,也不太明白孟天扬在说什么,但那辛酸的苦笑入耳,他胸口益发压抑,咳了声,甚是疑惑:“……你是说凌霄吗?咳,不是,不是你请他带我来这里治病的么?……他哪里,哪里有抢?……”
他一连说了好几句,已疲倦之极,微微垂下眼睑,无力再说什么。孟天扬张着嘴,倒似从未见过司非情这个人一般,好一阵发愣,陡然一拳打上床沿,余力震及司非情伤口,肋骨断裂处奇痛,他忍不住低低呻吟。
“好,好……”指着司非情,孟天扬脸容扭曲:“原来还是我错了,哈哈,也对,是我请他救你的,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仰着头,笑得几乎流出眼泪。
“……孟……天扬?……”虽不清楚孟天扬为什么会大笑,可那似乎带着无限悲怆的笑声让司非情难受得几近窒息,唇瓣微启,一缕血丝沿嘴角淌落。
狠狠抱起绵软乏力的司非情,孟天扬吻咬着他嘴唇,热热的血流进口中,也辨不清是司非情吐出的血,还是被他咬破了唇渗出的血,只知道腥咸的滋味顺喉而下,一路苦到心底……
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双臂搂得更紧,孟天扬一分分舔尽司非情唇上鲜血,嘶声道:“我该怎么办?你说啊――”
大力到疼痛的拥抱,肺里的空气仿佛都被完全挤出,司非情眼前骤黑,竟自晕了过去。
孟天扬一惊,忙抵上他心口,摸到他微弱心跳,松了口气,长叹一声,也不知该恨该怜。
正暗自神伤,听得门外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喘息,他一抬头,见是昨日被他震伤的月奴。
“……他,他怎么啦?……”月奴扶着墙壁费力走进,她一直在自己房内卧床养伤,适才风雅楼下属杀入时未曾迎敌,倒免遭杀身之祸,半昏半醒间听到内室有动静,便挣扎着入内,见司非情一动不动地躺在孟天扬怀里,一急,连咳不停。
默然凝望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司非情,孟天扬一言不发。
月奴尽力压下翻滚气血,摇了摇头道:“你不要伤他……咳,他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才,才会这样对你的,咳咳,你……”
孟天扬全身颤了一下,紧盯月奴:“你说什么?什么失去记忆?”
“我家主人想留下他,可他却一心要离开这里,回去风雅楼……咳,你没有看到他额上那道伤疤么?那是他被逼到无奈想自行了断,自己用香炉砸的,可惜醒来后,他却忘记了从前一切,还,还喜欢上了主人,你,你别怪他……”月奴抚胸微喘。
心神已被这突至的意外震到一团混乱,孟天扬垂首,果见司非情额角有条淡淡疤痕一直伸入发际,他手指微微颤抖着拨开头发,那隐在发间的伤痕却极深,可想而知当时一击是何等用力……他嘴唇翕张,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片惊惶中,只听月奴续道:“……他那手指也是为了,为了要护住你送他的琴才断的……”
指尖深嵌入肉,孟天扬牢牢盯着司非情脸上红肿的掌印,突然一声低吼,一巴掌掴上自己面颊,登时高高肿起。他转头瞪着月奴:“你却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迁怒你么?”
月奴一怔,随即微露苦笑:“是,我不该背叛主人,告诉你这许多事情……你杀了我吧……”丽眸闭起,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昨日瞧见你的眼泪罢……”
――想不到,你这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竟也会伤心流泪……
孟天扬半晌无言,最终轻叹,拉过床上丝被,小心翼翼地裹起司非情,抱着他向外走去,经过月奴身畔时一顿,沉声道:“我不杀你,等凌霄归来,若要报这屠城之仇,你叫他尽可去风雅楼找我,诸般恩怨正要做个了结。”
脚步声越行越远,月奴身体一晃,沿墙跪坐,头一低,数点泪水溅上衣摆。
这是哪里?司非情缓缓睁眸,困惑地环顾四周,很熟悉的摆设,却不是九重轩……那天他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被那孟天扬带下山,他身负重伤也无力抗拒,只得任由孟天扬抱着他往东行去。一路上也不晓得吃了多少丹药,却始终时晕时醒……只是此刻,身在何处?
房门一响,孟天扬捧了药碗进来,微笑道:“你醒了?药刚熬好,过一下再喝吧……”放下碗,在床边坐定,见司非情张着眼睛不作声,他心里暗叹,面上笑容不改,柔声道:“你不认识自己原来住的卧房了么?这里是风雅楼的总堂,你之前在此都住了好久……你好好想想……”
难怪觉得很眼熟……司非情脑间倏地又是一阵晕眩疼痛,喘了几声:“我头好痛……凌,凌霄呢?为什么都看不到他?”勉强抬手,抓住孟天扬袖角:“你告诉我――”这一路行来,他已问过无数次,孟天扬却一直缄口不答。
孟天扬敛了笑意,默默地握着他冰凉手掌,司非情等了片刻,听不到他说话,好生失望,轻轻抽回被孟天扬握在掌中的手,望向床头烛花愣愣出神――
苍白的孱弱不堪的容颜,怔忡的满含忧虑的眼神,孟天扬无奈苦笑着,明知司非情是失了记忆,心头仍如针扎般痛了起来,目光移上他额头伤痕,一闭眼,悠悠吐了口气,重启眼帘,温和一笑:“他去替你找治伤的药了,过得几日就会来此,你不用着急……”
司非情闻言情绪稍定,虽觉孟天扬的话有些牵强,却也无精力多想。孟天扬抚着他脸颊,心下怃然,这些日请遍大江南北名医,也无一人能救得司非情……他洒下重金,几乎将所有药铺里珍藏的灵芝丹参尽数购了回来,也不过多续一段时日罢了……
我最后还是完成不了你的心愿,没法让你健康地活下去……喉咙一热,眼里酸酸的,竟似要落下泪来,孟天扬举袖挡住自己脸,双肩微微抖动着――司非情……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等你病好归来,就可以和你一起活下去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的病确实好了,可你却仍将在我面前逝去,而且有一半是我给你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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