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你自己过来看。”
七少爷慢慢走近,望着司非情递来的信纸却不接,半晌,涩然道:“我不识字。”见司非情露出惊愕表情,他笑了笑:“我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九岁时就给卖到相公馆里,尽学些吃喝玩乐,讨人开心的东西,这大字是一个都不识……你给我信,我也看不懂的。”他神色略带凄凉,目光却死死盯在纸上,一眨都不舍得眨。
司非情也不晓得相公馆是什么,但料想不是甚好地方,他怔了一会,取过案头笔墨,在白纸上写下孟天扬三个字,递给七少爷。
“是什么?”
“孟天扬的名字。”司非情浅浅一笑,逐个指给他看。
七少爷瞪着那墨迹未干的三个字,脸上的肌肉都轻轻抽搐着,猛然抬头:“这张纸我可不可以拿回去?”
他满脸紧张企盼,司非情一愣笑道:“自然可以――”
七少爷面上顷刻有了神采,一躬身快步走回小房。司非情见他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一阵惘然。但随后静了心,细细再看书信,那孟天扬字里行间,嘘寒问暖,又恐他有否水土不服,倒似真当他是小孩子一般。司非情嘴角不禁扬起笑容――
这孟天扬,还是那么呵护可亲……一股暖意渐渐围绕周身,司非情提笔回信。他的心疾可说已然根治,不过如今才刚受领凌霄出神入化的剑术,怎舍得就此下山?
多逗留些时日学剑,孟天扬应当不会生气罢。司非情搁笔,小心吹干墨迹,封好信笺――他也想要有一身武艺,以后就不用老是麻烦孟天扬战战兢兢地保护他了。孟天扬,也一定会喜欢他能照顾好自己的……
我想要让自己变强!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重新拾起孟天扬的信,一遍遍地看着,眼前仿佛就是孟天扬俊雅的容颜,正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
孟天扬……
“……司非情……”清冽如冰的声音陡然入耳,司非情一惊抬眼,凌霄衣白胜雪,正立于门前,墨冰似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冷峭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啊……你来了……”司非情折起信放过一边,起身拉过一把椅子用丝巾擦干净:“你先坐,我去叫人沏茶来――”
“不用。”凌霄入屋坐定,仍盯着司非情,也不说话。
司非情被他看得有些狐疑,原本相处月余,他对凌霄已大为改观,不似初来时那般讨厌,反而极是感激凌霄不遗余力地救助他,又传他武艺,虽然凌霄不要他以师徒相称,但司非情心中却已视他为师,甚是敬慕。只是今天一反常态的凌霄,倒令司非情摸不着头脑。
见司非情一脸迷茫,凌霄目光移向书案,蓦地开口:“孟天扬有催你回去么?”语调平静,眼里却倏地划过异样光芒――他回到自己居所后,听月奴禀告孟天扬遣人来城送信,已转交给了司非情,竟心浮气躁,虽一再告戒自己勿被司非情乱了心神,终是坐立不安,赶来小居,哪知看到的却是沉浸在信中,满脸欢愉的司非情……
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心确实至今仍在轻微刺痛着――司非情,你怎会有那种神情?那种似乎要从心底笑出来的欢快喜悦?纯净无尘的你,怎会陷入孟天扬的泥沼之中?你真的甘于那肮脏无比的行径么?……司非情!我不许你这样!
你,是我凌霄费心费力挽救调教的人,是我赋予你新的生命,我绝不允许你再被玷辱。是的,我绝不允许!我不会让你回风雅楼去见那个孟天扬!我不会让你离开凌霄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刹那之间,心思已百千回转。冷冷的话语响起:“不准下山。”
“我没有啊――”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睫,凌霄是不愿意他学剑半途而废么?
“我会等学完剑再回去的,我――”瞥见凌霄眼光越来越冷,司非情一怔噤声。
冰寒如剑的视线在司非情身上一转,凌霄薄唇勾起许久未见的淡淡讥笑:“你对那孟天扬倒是死心塌地,这么想和他在一起么?”
为什么凌霄笑得那么叫人不舒服?司非情暗中皱眉,却一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是啊,既然我的病已好了,我自然是要离开这里,孟天扬都一直在等我回去――”
“司非情!”凌霄霍然站起,冰眸怒意闪现:“你怎能如此不知自爱?如今的你已可说是再世为人,无须再依附孟天扬,为何还要去做他的禁脔?真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司非情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凌霄见状,怒气稍敛,走近他面前肃然道:“司非情,你既是我凌霄的弟子,我断不会坐视你受辱……你只管在城中住下,不要再去理会那些俗事。哼,那孟天扬若敢来此招扰你,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藏花馆时司非情与孟天扬在一起的情景,他眼一凛,杀气顿盛。
他说了半天,司非情还是如坠云端雾里,但最后那句要对孟天扬不利,却是听得清楚,一下睁大了眼睛:“孟天扬他待我很好啊,你不用担心――”
凌霄手一抬,直想一掌掴去,但望见司非情清澈明净的双眼,不禁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无力。坐回椅子,怔了片刻,寒声道:“你喜欢他么?”实是不了解两个男子间怎会有什么真情实意。
“喜欢啊。”司非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忆起孟天扬对他的种种关爱,脸上又浮起欢笑。
沉黑的眸紧盯着司非情满面笑容,凌霄胸口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涨闷,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从未经历过的心痛感觉――司非情!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子?你怎么可以喜欢他?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
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我、以、外、的、人?!
心猛地止了跳动,呼吸亦在瞬间停顿。凌霄眼瞳急遽缩敛,双手隔着衣袖抓紧座椅把手――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心里无法言语的那份烦躁不安就是嫉妒!原来我竟然在嫉妒他,嫉妒那个叫你如此喜欢,令你露出如此笑容的孟天扬!
所以我想方设法要将你留下!所以我坚持不许你下山!我一直对自己说,是因为不想让你遭受屈辱,不想让你被俗世迷蒙了心智。可现在,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是我想要你明净无垢、不染纤尘的双眸只注视我一人,是我想要你永远都只陪着我一人,永远都只注视我一人……
酸枝木椅再也承受不住凌霄周身激荡鼓动的真气,颓然碎裂,化粉扬灰。凌霄负手伫立,望着一脸惊疑的司非情,蓦然仰头大笑――
想不到自以为冷心冷情的我居然也会去渴求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男子,一个样貌平凡、见识不及我、武艺不如我、脾性又倔强,还喜欢着另一个人的年轻男子。我凌霄,居然也会有乱心动情的一天……
或许是你的直言顶撞让始终被人敬而远之的我第一次尝到身为常人的滋味,或许是你的脱俗琴声让一直感叹知音难觅的我第一次有了不再孤单的感觉,也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寂寞了……找不到理由,可我知道,我确实在意你。
其实从我破例应允救你、破例让你进石室练功、破例传你绝世剑法这太多太多的破例,我早该发现自己的心意了。只不过高傲绝情的我拒绝相信,我凌霄,竟会喜欢一个我素来最轻贱鄙夷的卑微男宠罢了。我,还真是自寻烦恼……
司非情,你是我至今最大的麻烦……
凌霄?!司非情茫然不知所措,今日的凌霄究竟怎么了?
笑声终于慢慢低落,凌霄如冰黑眸凝注司非情,异彩流转,面上渐渐绽开一丝不同往日的微笑,俊美脸容因之更显锋锐逼人,冰冷的嗓音竟出奇柔和,叫人反升起一股寒意:“司非情,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他?”
第十章
――是因为他待你很好么?那我凌霄为你所做的一切,你有没有感觉呢?司非情……
专注的、锐利的、似乎要穿透人心的视线让司非情略觉不自在地稍稍侧过头,心微一抽动,凌霄那冰寒的眼神里仿佛多了些什么?
“这,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还有温暖的亲吻,有力的拥抱……司非情脸有些发热。
哦的一声,凌霄眼光更冷――就如此简单?司非情,你却又为何露出羞赧?
从不知道原以为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嫉妒竟能这般强烈地影响到自己,凌霄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那孟天扬杀人不眨眼,想不到还懂得照顾人,难得――”
他再尽量克制,话里仍藏不住嘲讽意味,司非情却听不出来,想到孟天扬的确手段毒辣,不禁点头:“是啊,他有时是太过分了,但他都已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随便杀人了。”见凌霄面色冷峻,似是不以为然,司非情斯斯艾艾地道:“他上次是太担心我的病,才会冒你的名字去杀人……”
凌霄一哼,司非情也觉那实在不成理由,一愣之后,续道:“不过他确实很照顾我,若不是他数月前收留我,只怕我早已病死在杭州了……”
“呵,他与你非亲非故,倒是好心。”凌霄冷冷一笑,那在江湖迅速崛起的风雅楼主岂是乱发善心之辈。
“……也不是毫无干系……我姐姐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思及姐姐死前惨状,司非情一阵难受。
没想到司非情与孟天扬还有这层关系,凌霄一时颇感意外,随口道:“原来他是你姐夫――”
“也不算是……”司非情微蹙着眉,姐姐与孟天扬的婚约阴差阳错,三言两语哪说得清楚,他低声道:“我姐姐出阁前便过世了……”
凌霄微一颔首,也没兴趣再多问。司非情见他神情冷淡,只觉胸口闷闷的,极不舒服,终是忍不住:“这个,你今年初春时分有没有去过洛阳花会?”
“有,是去赴一个苗疆异人比剑之约,怎么了?”凌霄一挑眉。
怔怔望着凌霄冰冷高傲的俊美容颜,司非情怅惘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姐姐,他就是那个凌霄了。你为他而死,但他,有否知道你的存在呢?姐姐,你是在千人万人中,不经意的一瞥就喜欢上他了吗?喜欢到死而无悔吗?
司青袖既逝,谁也解答不了司非情心中疑问。他再度看了凌霄一眼,那冷傲绝伦的人想必根本就不知道在江南有一个女子为他殉情罢,即使相问,恐怕凌霄也不知司青袖是何许人,毕竟姐姐出门在外,都是男装打扮,不用真名。
只为了一面而舍弃了生命么?姐姐……心情沉闷到极点,司非情没有再说话。
“……司非情……”凌霄先前翻涌的嫉火在看到司非情的忧郁无言时竟悄然消退,默默盯注片刻,他踏出房门:“不说这些,陪我合奏一曲罢――”
清扬的箫声在院中轻悠旋荡,却不似往日如冰雪水晶般的纯净明澈,反而带着一点烦乱……司非情凝望雪白背影,是错觉么?可他,确实感觉到凌霄箫声里有一点乱,一点点的心乱……
就在房中琴案畔坐定,十指轻抚间,天籁之音直上苍穹,和着箫声一路缱绻,似无穷尽。
忘记了为情而累的姐姐,忘记了温文可亲的孟天扬,忘记了如冰似剑的凌霄……沉醉音律之中的司非情淡然含笑,忘了一切……
等心再次恢复过来,凌霄不知几时已站在司非情面前,忽然伸手,轻轻摸上司非情顶心发丝。
?司非情惊诧地抬眼,却见凌霄双目微阖,嘴角噙着丝浅淡到无的笑容――
眼倏忽张开,竟有几分从未见过的暖意:“明日再陪你练剑……”对着司非情微微一笑,凌霄飘然远去。
凌霄?摸着发顶,司非情一阵呆楞。眼角余光却瞥见七少爷正直直站在门前,死盯着凌霄离去的方向,面上肌肉扭曲,突然转身狠狠瞪了司非情一眼,快步回房,将两扇房门甩得震天价响。
这,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凌霄,还有七少爷,都是怎么回事?司非情撑着额角,猛地觉得头痛不已。
九重轩坐落在城中最高的一处冰峰上,俯视群山,那是凌霄的居所。
司非情立在轩外,虽然已来过几次,但他还是不习惯那种高高在上与世隔离的感觉,真想不通凌霄怎能在这里一住数十年,他没有孤独寂寥的时候么?……
“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主人还在用膳呢。”月奴接到下人通禀走出,看见司非情就没什么好气,那个可恶的孟天扬,硬是塞了个大麻烦给主人,偏生主人还似乎乐在其中。
“正想麻烦你帮我将回信交给风雅楼的信使,不用你中午再去我那边拿了。”司非情将昨日写好的回信递给月奴。没办法,本想练剑时叫七少爷转呈,可今早一起身,那七少爷就拉长了脸,对他不理不睬,只好自己跑一趟了,顺便邀凌霄一起去石室。
白了他一眼,月奴接过信自行下山,也好,早点打发那两个还在山脚等候的风雅楼下属,免得多事。
她娇俏身影渐渐化做一个黑点,司非情正盯着茫茫风雪出神,清音入耳――
“等很久了?”凌霄悠然走近,一抬手,拂落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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