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海。」
「好。」
待在垦丁的沙滩上,肖朗从不知道夜空之下,满天星斗亮得仿佛近在咫尺。他与阿杰的友情正式结束了……搂着双脚,他偏头望着阴郁的海洋,浪花一阵阵地袭来,冲刷着他复杂的心情。
申士杰静默地踩着沙滩而走,拉远彼此间的距离,让视野更加辽阔。他从未想过会失去肖朗,无论这段关系变得如何,最糟的结果就是当一辈子的朋友。
或许不再联络,他也会将肖朗放在心里驻留。吹了一阵海风,他渐渐地走回头,停在肖朗的身后,开口:「想回旅馆休息了吗?」
「还不想……」肖朗闷声说。
申士杰坐在他身旁,「我愿意陪你到天亮。」
「……」肖朗偏头偷觑阿杰,这会儿,心情更糟糕。
近凌晨三点回到旅馆,肖朗倒头就睡,累得无暇想其他。
申士杰冲澡后,回到床上凝视他的睡相,那眉头深锁,似乎又做着恶梦……
梦境之中,肖朗躺在阿杰的身下,怎也扳不开掐在脖子上的一双手,嘴一张一合的叫不出声音,快要不能喘气……窒息……
肖朗猝然清醒,双目圆瞪――
申士杰贴近他的鼻息,「怎么了?」
肖朗顿觉满腹委屈,推他闪远些,二话不说地揪来枕头,侧身抱着,犹如抓紧唯一的浮木,在纷乱的思绪之中载浮载沉。
都怪阿杰害他做乱七八糟的恶梦,也差点在梦中掐死他呢!如果这辈子不能再交到像阿杰这样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
申士杰关掉夜灯,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看来,肖朗是讨厌他的,正应验了自己曾说过的话:有钱也买不到我想要的。
旅游结束,申士杰开车北上的途中,一语不发,表情活似被人给倒债。
肖朗打从上车就盯着窗外看,时而咬唇,越是不想将旅馆发生的事当作一回事,偏偏记得越清楚――脑海不断反复播放,仿佛被阿杰一次次地玩在手上。
「以后别再看a片。」申士杰打破沉寂,不想再忍受他的反常。
「我哪敢。」一次经验就够了,他根本无法预料阿杰的行为。
「还生气?」
「……不是。」他神情黯然,犹如泄气的皮球。
气氛持续沉闷,申士杰不再问话,肖朗也静默。两人之间悄然变化,想着对方的心思拉近,感情的距离却遥远。
近黄昏,车子下了交流道。肖朗偷觑他的表情依旧冷酷,赫然发觉自从上次戴了阿杰的眼镜之后,他就没再戴上了。「你的眼镜呢?」
「扔在你的书桌。」人在乡下,他犯不着再假装斯文。「你听清楚,我没和女生交往是因为无法真正的喜欢。」
肖朗闷不吭声,有点不甘心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我会对你使坏,也会对你好,知道原因了吧?」他的嘴角上扬,拐弯抹角地表达喜欢之情。
「你也听清楚,我不知道。」肖朗苦恼,该不该接受是个难题。
申士杰不做任何表示,将车子驶入前方的加油站,按下车窗,熄火。
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低头询问:「先生,请问要加92还是95的汽油?」
「95,加满。」他掏出皮夹,拿了一张信用卡,准备结帐。
数分钟后,离开加油站,申士杰道:「再过二十分钟左右就到家,可以赶上晚餐的时间。」
「你买一箱的鱼放在后车厢,恐怕都退冰了。」
「依然新鲜就好。这阵子,不愁餐桌没有鱼可吃。」
肖朗略显不好意思,阿杰对阿公、阿婆都比他还孝顺。
申士杰暗自叹气,肖朗又变得安静。
返回三合院,肖朗一下车,径自搬一箱鱼货,转身直奔厨房,高喊:「阿婆――我回来了。」
申士杰盖上后车厢,望着他消失的身影,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这栋老旧的三合院,并非自己的家;如同肖朗,仍不属于他。
恢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有别于都市的尘嚣喧哗,申士杰过得充实且满足。唯一的缺憾是肖朗仍不愿面对现实,尽管两人就像一对恋人,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入夜后,窗外寂静,暖风送来一阵稻香,伴着他在书桌前作业。开启手提电脑,传输手机内的照片,储存后,他逐字打一篇报告,记录旅游所见所闻。
身后的床上,肖朗已经睡着,偶时发出鼾声,不经意的干扰。
他回头看了肖朗一眼,下一瞬继续盯着文件档,编辑插入一张张图片。乍然,「咦」一声,选错图档,萤幕显示在旅馆所拍摄的浴室照,毛玻璃上头凸显出人的五官形体。
良久,申士杰合理推断:当时雾气朦胧,透在玻璃的人影不过是巧合形成。
不以为意的重新插入抢孤照片,浑然不觉自己对民间信仰的着迷已凌驾于往常。
书桌上,有一罐朱砂墨,是为画符咒所用。每夜埋首练习,直到凌晨子夜才罢休。
上床睡时,不意外听见肖朗呓语:「别找我……」
申士杰抹去他额头的汗,忽闻蚊帐外有物体掉落。
他立刻下床,点亮台灯,弯腰收拾脚边的笔和符纸,心想肯定是被风吹散。将笔放入笔筒,再压住符纸。台灯一关,他回到蚊帐内,仰躺在肖朗身旁,暂无睡意。
他不禁分析起,人的潜意识在睡眠时仍有活动,于是产生梦境,严重时会导致睡眠障碍。以前的精神科尚未普及,宗教起到了治疗作用,收惊、求平安符均能安抚人心,于是坊间的灵疗种类繁多,至今依然盛行。
深究其中,宗教的魅力来自一股催眠的力量,其神秘性也为人所津津乐道。影视节目不乏这类型主题,泰半内容毫无科学根据。否则这世上各类型凶杀命案,何须讲求证据,宗教当真神通,只须经由神明指示就能破案了结,岂不省下人力资源。
思绪犹如一道天平,科学与玄学之间,尚未求得平衡点。
他倾身侧躺,认为肖朗的梦境不断,应该去看精神科做检查,必要时,吃药治疗,一觉安稳到天亮。
「什么――靠!我又不是神经病!」肖朗停在红绿灯的路口,回头怪叫,「你休想我会去看医生,妈的,真正有病的是你!」
「你的反应未免太激烈了吧。」
「废话!」他扭头,气呼呼地。
申士杰提醒:「别在马路上大呼小叫地跟我吵。」
眼看绿灯一亮,肖朗立刻飙速,忍不住又骂:「还不是你让我火大!」
申士杰凑近他耳边说:「要我用另一种方式帮你消火吗?」
「你在讲什么鬼?」他觉得莫名其妙。
「就是在旅馆……」
「干!」
十分钟,火速到达阿树伯的柚子园。肖朗很想在中途就踹他下车――至少想了十遍以上。
「你别再拿那件事来开我玩笑。」他别过脸。自己好不容易才释怀,自在地和阿杰同进同出。
申士杰将安全帽挂在机车把手,抬眸盯着他此刻像只刺猬似的,「很丢脸吗?」
心颤了下,肖朗不发一语。
「怎不吼了?」
他咬着唇,视线落在地面,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什么意思……」
「我才要问你什么意思。」
一股闷气发作,他被肖朗引诱得一塌糊涂,就连两人吵架,都不忘提醒:「记得拿矿泉水。」
丢下话,申士杰转身走进果园,结束一场不愉快。
接连两日,肖朗刻意和阿杰保持距离,用餐时,坐得远;入睡时,整个人靠往墙内侧,平常招呼的话也变得客套。
今夜,肖朗待在厅堂观看阿公起乩、办事。有一名妇人经熟人介绍和带路,专程前来询问家庭的问题:「我女儿不顾家人的反对,高中还没毕业就坚持要嫁人,后来和男方私奔,这十几年来都没和娘家联络。现在我的老伴过世,我希望女儿能回来。」
桌头翻译:「仙仔问,人住哪?」
「南部。」
「没去找?」
「只知道电话,每次打去,对方听到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挂断。我想知道和女儿上辈子是不是仇人,这辈子的关系才会这么差……」
桌头道:「古早的人说过一句话:无冤不成夫妻、无仇不为父子。若结好缘,自然没这些问题,若注定是相欠债,好事也会变成坏事,这是命哪。」
妇人眼眶泛红,求道:「请仙仔指点,能有什么办法补救?」
肖爷爷摇头晃脑,手在神案上比划,一旁的桌头忙着翻译:「照八字看来,你女儿和娘家无缘,回来的机会不大。」
妇人频拭泪,哽咽地说:「我烦恼她过得不好……还是在外面发生什么意外……」她想过各种状况,怕女儿已不在人世,又怕女儿受夫家欺侮,求助无门……
「仙仔下地府看名册,没有你女儿的名字。」换句话说,就是查不到,人不在枉死城。
妇人四处求神问卜,得到好几次相同的说法。「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她的消息?」
肖爷爷说一连串的天语,桌头继续翻译:「恐怕很困难,短期内,你还见不到女儿。」
希望渺茫,妇人忍不住痛哭失声:「我烦恼得不能吃、不能睡……」
「仙仔指示,要随缘。你要顾好自己的身体,肾脏不太好,明年三月分会有劫数。」桌头拿符给她,交代要化阴阳水连洗三日。
妇人退至一旁,熟人不断出言安慰,要她放宽心等待,照顾好自己要紧。
下一位是一名中年汉失业,请教:「仙仔,我想买一台发财车做生意……」
桌头翻译:「你本命属金,可以卖书或文具、卖花草也可以,不要做吃的,你的身体无负荷。」
「是……我了解。」
「还有,九月分有车关,要再来一趟化解。」
「哦哦,我会来。」中年汉连连点头。
接续,是同村的婶婆带着孙儿来收惊,桌头奉上三炷香给仙仔,众人只见仙仔喃喃念着天语,持香在孩子身前、身后挥舞,待结束,又画了三道符给信众。
「多谢、多谢……」婶婆鞠躬哈腰。须臾,牵着孙儿一道离去。
肖朗坐在墙边,看着信众来来去去,求助的问题都关于身体、运势、家庭和姻缘。此刻,连自己都想报名,请仙仔指点,他和阿杰是不是孽缘……
肖奶奶看孙子一脸疲倦,小声道:「累了就去睡觉。」
「哦……」
「我先睡了。」肖朗躲入蚊帐内,表现明显疏离。
申士杰心照不宣,仅瞥了一眼,便起身离开。
肖朗一瞬坐起,探头确定他走了。
去上厕所?如果待在乡下觉得没意思,阿杰会不会提早回台北?
申士杰站在厅堂一隅,等法事结束,阿公恢复平常,才上前请教符胆秘字。
「你研究符咒是为了要写作业?」
「嗯。」申士杰掀至古籍最末几页,求教:「为什么这几张符没注解,我看不懂。」
肖爷爷沉吟好一会儿,「我也不曾用过这种符号,恐怕是阴符。」
申士杰讶异:「是害人的?」
「没办法确定。这本书是上一代传下来的,和我学的门路不太一样。」
「怎说?」
肖爷爷解释:「主神不同,符的画法就有差异。我阿爸那一代供奉的是城隍爷,所以这本书才会被我收到楼上。而且,用符不能随便,没经过加持,法力也会减弱。
申士杰问:「像是神印加持?」
「没错。这也要看法师供奉的主神是什么,施用的是神咒,效用比较好。若是较低阶的神灵或邪魔歪道,符咒的作用力就不同,当然不能和正派的神符相比。」
肖爷爷又说:「施用符咒,也不能保证一定会达到效果。假如一名法师要镇压厉鬼,万一厉鬼很凶恶,符咒治不住,恐怕还会伤到自己。」
「这么严重……」他纳闷,「性命会受到威胁?」
「这要看状况;轻则发生小意外,重则生病之类的。」
「哦。那么身为一名法师要降妖,除了本身的功力之外,还须注意什么?」
「有经验的法师遇到事情,通常先礼后兵,和对方好好讲。」
「阿公遇过难办的事吗?」
「当然有。遇到没办法解决的,最好到庙里请神明做主,然后双方提出条件谈判。」
「了解。」申士杰频点头,换句话说:「好似一般人发生纠纷,当事者谈不拢,就请第三方介入协调,让事情圆满落幕。」
肖爷爷叹道:「俗语讲:死人直。人不冒犯的话,就不会惹祸上身,不过哪,有很多年轻人不信这一套,玩碟仙、笔仙出事的不在少数。
「我记得几年前,有一位住在都市的老阿嬷来找我帮忙,她的孙子出车祸之后就憨傻了,常常在半夜发疯乱叫,几个大男人都快制不住他。」
「后来怎样呢?」
肖爷爷说:「看医生也治不好,那件事拖太久,那个年轻人的元神已经离开肉体,被不干净的东西占据了。」
「连神明也赶不走?」申士杰觉得不可思议,也不合逻辑。
「这种事情很难解释,可以说是累世因果造成,所以有一句话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原来如此。」以宿命论来解释,似是而非,凡夫俗子也无法求证。申士杰想深入了解:「阿公起乩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肖爷爷不吝告知:「会一直干呕,把体内的秽气排出去。等仙仔降驾之后就身不由己了。」
「阿公那时候有没有意识?」
「有。」他笑说:「感觉就像灵魂出窍,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在为信众服务。」
「多奇妙的经验。」申士杰一哂,「难道仙仔每次都会降驾?」
「其实也不一定。」肖爷爷聊着这一行的秘辛:「有几次不是仙仔本尊降临,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不过桌头只要看手势比划就知道降驾的是仙仔指派而来的神差。
「还有,起驾之前有很多忌讳。办事的前一晚,要禁女色,不然神明请不下来。万一招来外灵入侵,无法处理信众的问题,传出去,人家以后就不会来了。」
「嗯,因为不准。」
「是啊。我当初会成为乩童,就是认为这是做好事,不是歹事。」肖爷爷秉持这股信念,为神灵和信众服务大半辈子也甘之如饴。
肖奶奶兀自关门落窗,没打断老伴儿闲聊的兴致。一会儿,倒了茶水给他们俩。
申士杰又问:「阿公有没有想过传授给外人?」
「没想过。因为我了解这种事不能勉强,大部分的乩身、法师或道士都是被神明选上,才走上这一途。」
「哦,」他疑惑:「如果被选上的人不愿意当乩童呢?」
肖爷爷道:「不愿意做乩童,也是可以和神明沟通清楚,就像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也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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