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靖少爷,老爷吩咐小的叫你和朋友一起用膳。”家仆长生寻到马厩外,催促他们。
“好啦。桌子让你收,统统搬进我房里,要小心店,不许弄坏竹子的画。”
“是,知道了,靖少爷。”犹如侍候小祖宗,长生不敢不从。
“竹子,走!”马靖一手拉着梅竹青,匆匆地走往前厅。
瞧见爷爷,马靖登时松手,蹦到爷爷的身前,大声嚷:“我来陪爷爷吃饭了。”
“呵呵……你最乖了。”马老爷拍拍他的手,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来,咱们吃饭。你也快叫竹子坐下。”
马靖回头,嚷:“竹子,快点坐好。”
“嗯……”梅竹青温吞的坐定。
“你没有喊爷爷哦?”马靖夹坐在两人的中间,陪伴爷爷,也照顾竹子。
“爷爷。”梅竹青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压根不懂与人交际、热络。
马老爷爱屋及乌,关怀道:“乖,吃饭,别客气。”
小阮在一旁添饭侍候,告知:“老爷,靖少爷的朋友很会画画呢。”
“这样啊。”马老爷归功于自家的孙儿,“那是靖儿的眼光好,这么小就懂得培养人才。”
“是啊。”小阮早就习惯了,老爷开口闭口就说孙子的好处,顺着那心意附和绝对错不了。
“爷爷,竹子也很听话。”马靖献宝似的说。
马老爷又称赞:“那是你会拉拢人心,爷爷教过的,你一学就会,多聪明。”
“嘻嘻……”
小阮淡笑,这一老一小的性情相近,脸皮都很厚,也习惯了。
梅竹青抬眸,看着马靖和爷爷的笑容像阳光,炽得令人双眼都快要睁不开。乍然,想起了爹。前天晚上,睡到半夜醒来,看着爹坐在床侧的背影十分模糊,细数铜板的声响渐渐敲碎了他累月筑起的憧憬,以为爹攒足了房钱,隐约那一声叹息证明是不够的。
不明白,他吃马靖给的饭,他告诉爹自己不饿,爹真的有在卖画吗?不禁想起马靖说的话――
说不定他骗你。
他盯着马靖,浑然无觉逐日让他养,也养成了一份依赖。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马靖起身,夹了一只鸡腿放进他碗里,“快吃啊。”
“好。”他听话。
马老爷为了讨乖孙的欢心,道:“竹子啊,把这儿当自个儿的家,多来陪陪我的乖孙儿。”
“嗯。”反应一如平常,细嚼慢咽。
“嘻……”马靖向爷爷说:“我今晚要把竹子留下来陪我睡觉。”
“哦,靖儿就有伴了。”
梅竹青摇头,“我要回家。”
“啊,”马靖错愕:“你又不陪我睡哦?”
他呐呐地重复:“要回家……”
“怕你爹骂唷?”
他摇头,仍说:“要回家……”怕爹会找不到他。
“好啦,我懂了。”马靖哼了声,偏头对爷爷抱怨:“竹子就是这样,说话很笨的。”
“哦……他不陪靖儿过夜,就让他回去。”
“嗯,吃饱饭,我会送竹子回家,再回来陪爷爷。”
“好,靖儿最孝顺了。”马老爷宠孙儿,都疼到心坎里去了。
一如往常,马靖除了到质库作帐,其余时间就照顾竹子到傍晚才回家陪爷爷。偶尔,竹子的爹提早回来,他也提早离去,无须另外买东西给竹子吃货带竹子回马家老宅用膳。
一日,柯四爷又寻上门来,家家户户早已关门落窗,唯独边间的矮房透出薄光。他已忍无可忍,梅爷存心闪他,连着两日找不到人,入夜总能逮着。
推门而入,屋里屋外梭巡一遍,仅瞧见孩子在屋内画画,一把火都冒上心头,语气不佳的问:“都什么时辰了,你爹还没回来?”
“嗯。”梅竹青抬眸瞧了下大人的坏脸色,下一瞬低头,彷佛做错事的孩子,不知如何应付。
柯四爷一脸鄙夷,怒气转嫁到孩子身上,“快说,你爹是不是躲起来了?等我走后,他才敢出来!”
梅竹青摇头,“爹……没有回来。”他紧张的握紧笔杆,没见过房东这么凶。
“不说是不是……哼,别以为我就拿你们爷儿俩没法儿。”
他掀了帘子进入房内翻找,即使收些破烂玩意儿,都胜过空手而回。梅竹青直勾勾地望着帘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柯四爷气冲冲地走出来,啐道:“就这几件衣裳还不够,你爹拖欠三个月的房钱,你把桌上的纸笔什么的统统拿来!”
“不可以……要画画……”梅竹青动也不动,希望他赶快走。
“恚』这什么玩意儿,你们爷儿俩有钱买颜料饼,就没钱付我房钱,存心坑我来着。”柯四爷将衣裳暂搁在椅凳上,一把抢走他的笔,扫光桌面上的颜料饼和几根蜡烛。
边收拾,人还边骂:“嗤,少装穷了,我瞧你并不瘦,怎地,你们爷儿俩有得吃、有得住,却赖着房钱不给,当我是傻瓜是不?来这套!一样米养百样人,我租房给人这么久以来,什么人没见过,哭穷、喊穷的无赖倒是不少。”
梅竹青噤若寒蝉,整个人都慌了。
柯四爷眼一瞄,“那个柜子不错,也拿来抵了。”
梅竹青吓了一跳,立刻回头阻止:“不可以……那是爹的柜子,很宝贝的。”
“嗟……他宝贝……哼!只要钱拿来,什么都好说。”
柯四爷丈量尺寸,只需将柜子横着抬,夹在腋下便能带走。没忘拎起已打包好的衣裳等物,尚未走出门槛,乍然柜子的重心倾斜,差点儿脱手。他回头一瞧,怒叫:“你这死小子快放手!”
梅竹青拉住柜子,紧张兮兮地拜托:“不可以搬走……是爹的……是爹的……”
柯四爷横眉怒目,“已经不是你爹的了,你还不放手!”
梅竹青频频摇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不断重复:“不可以……是爹的……是爹的……”
“好!”柯四爷都快气死,放下柜子,搁下包袱,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孩子的领口,扬手甩了一巴掌。
“啪!”梅竹青脸颊一痛,委屈的泪水迸出,唇抖啊抖的说不出话。
柯四爷的眼珠子瞄上瞄下的打量,“啧啧……你爹怎没将你卖掉,这房钱不就能给我了。”
梅竹青浑身发抖,哽咽地说:“爹不会……”
“哦……舍不得?”柯四爷眯起眼,以前没怎注意,这孩子生得挺好……尤其是此刻的模样,多可怜兮兮……一脸贪婪的打着坏主意,松了手,退至门边轻哼:“干脆这样,不搬柜子,就用你来抵押房钱。”
梅竹青不知危险将至,仍站在原地低头抹眼泪。
柯四爷将大门扣锁,人回头,死死盯着那十来岁的孩子,警告:“你别叫……我就不会再找你爹要房钱……”他解开腰带,褪去裤头,逐步逼近――
梅竹青瞠大眼瞳,傻了。
“竹子――”马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前,顿在他身前停下,“饿了吧。喏,拿去。”
梅竹青捧来小提篮,抿了抿嘴。
马靖自然地坐在他身旁。下一瞬,竹子的头就靠来肩膀,他一愣,“怎还不吃饭?”
梅竹青一手搂着提篮,另一手来回抹着嘴唇,泪汪汪的不知从何说起。
“你在哭哦?”马靖瞄着他长长的睫毛有泪珠。
梅竹青不说话。
“不要伤心嘛,你爹没有回来,我会陪你的。”他的大眼儿转啊转,思忖小狗儿汪汪叫的时候,抱一抱就好了。伸臂搂着竹子,把他当小狗儿一样拍拍,说:“乖……啊,对了,我有糖。”
马靖立刻掏裤袋,抓了三颗糖果。“喏,给你。”
他不肯拿。
“我陪你画画好不?”
他摇头。
“干嘛不说话?”
他仍安静。
“……你好烦喔,到底要什么?”他皱眉懊恼,竹子好难哄。“不然你跟我去质库好不?我要算帐。”
梅竹青点头说:“好。”
“走吧。”马靖把糖塞入梅竹青的衣襟内,牵着他一起离开矮屋。
时近傍晚。一连数日未归,梅仲兖快接近家门前,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竹青?”
屋内,没有孩子的踪影。椅凳上,有一个包袱。怎回事……乍然一慌,他奔出屋外,喊:“竹青――”
隔壁的张大婶收了衣裳,回头瞪他一眼,再也忍不住地骂:
“你儿子一早就和马家的孩子走了。真不知你这个爹怎当的,穷就算了,还三天两头都没见到人影,幸亏马家那孩子会拿饭过来给你儿子吃,否则人早就饿死了。嗟,只会生不会养,干脆把孩子送人算了!”她扭头,搂着衣裳走回屋内。
梅仲兖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暗自咬牙,无从反驳。须臾,他走往张大婶的屋宅,将好不容易凑足的房钱托她交给上门来找的柯四爷。张大婶又碎念他几句,放任孩子在屋内不闻不问,迟早会出事。
“竹子,你真的不要陪我睡觉哦?”
梅竹青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的床比你家的木板床还好睡,哼,你嫌弃什么!”马靖双手叉腰,挡在房门口,根本不想送他回家。
梅竹青一脸低垂,伸手拉着他的手臂,便静止不动了。
马靖愣了愣,察觉他的异常……“竹子?”
“带我回家……”他闷声说。
“好吧。”他偏头瞄他的脸,表情要哭不哭的,好像可怜的小狗儿。“你今天没吃多少饭,我很不高兴哦。”
梅竹青掉泪,一颗接一颗落在地上。
“啊!”马靖吓了一跳,直嚷嚷:“我又没凶你,别哭啦。”
他越哭越凶,双肩一颤、一颤,眼泪像下雨似的。
“好……我马上带你回家――”慌了手脚,马靖反手抓着他就要走,可是他动也不动,一直哭……
“你乖嘛……”一脸无奈的,他索性环抱住他,当小狗儿似的哄:“乖,别哭。”
数日后,柯四爷食髓知味寻上门来,瞧着屋内还有另一名孩子,便随口问:“你爹不在是不?”
梅竹青的脸色一白,低头不敢吭声。
“喂,竹子在画图,你挡住光啦!”马靖回身,推他一把。
“咦,你这小子是谁家的?这般没教养!”柯四爷拍拍衣襟,嫌他手脏。
马靖跳下椅凳,抬头挺胸,拉拔嗓门嚷:“我是马家的,你是哪根葱?”
柯四爷一愣,“哪一户马家?”
马靖哼哼两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哦,铁公鸡!”
柯四爷瞠目结舌,“你……你是马家质库,马老爷的孙子?”
“废话!”马靖开始算旧帐:“你在五年前的五月十日拿了一只破铁锅、两把旧铁刷还有一把生锈的斧头来质库抵押二十文。对不?”
“呃……”那破烂东西是该扔了,但扔掉没钱,于是拿去质库抵押一点零头才划算。
“哼哼,爷爷说了,穷人是不得已才会砸锅卖铁换银两,咱们做生意的不能锱铢必较,吃点小亏让人占便宜度日不是坏事。你才不穷咧,是存心占人便宜!”
“嗟。你懂啥?”柯四爷恼羞成怒地骂:“马家开质库,还怕人质押不成?”
“才不怕,但我很讨厌你这种人!”马靖上前猛踹他一脚。
“噢……你这死小子……”柯四爷低头揉了揉小腿,须臾,连连比划的骂:“你这小子一点教养也没有。”
马靖动手将他推出门槛外,叫嚷:“快滚啦!竹子的爹不在,你改天再来找。”没大没小的。他不怕别人动粗,因为爷爷认识好多大官撑腰,他以前也常常去官家串门子。
“恚】丛谀隳昙托。我不与你计较。”眉一挑,贪婪的目光扫向桌旁的小子。
离去前,柯四爷放话:“下个月,叫你爹准备好房钱,初一我就过来收。”
梅竹青手持画笔抖得不像样,马靖回身见状,立刻上前拍拍他的背,安抚:“你别怕,我把他赶走了。”
唇抖啊抖的,一张一合说不出话。
马靖噘嘴骂:“你爹又缴不出房钱哦,真没用。究竟欠多少?”
“爹……不是没用……爹不在。”梅竹青抬手,一直抹嘴。
“你别骗我啦。”马靖坐回椅凳,双手托腮的轻哼:“初一的时候,我会帮你爹缴房钱。”他是看在竹子的分上,不然才不会帮竹子的爹咧。
他低头,眼泪又掉了。
马靖咕哝:“爱哭鬼……”
傍晚,马靖一走,梅竹青立刻将门窗都上锁,瑟缩在朱漆圆角柜旁,等着爹回来。抬眸时不时望着门板,阢陧不安的喃喃自语:“不是马靖、不是爹……都不可以开门,不可以开门……不可以开门……不可以开门……”
他不断地重复,等到天黑,等得倦了,一脸埋在屈起的双膝,想睡又不敢睡,浑身轻轻地摇晃,呐呐地细数:“一、二、三、四、五……”
一连串的数数依然驱逐不了内心的恐惧,眨着泪往往的眼,他想起马靖的安慰――
乖,别哭。
“砰砰砰――”一阵声响敲得急,小阮在门外嚷嚷:“靖少爷,起床啦――”
马靖赖在床上,捂住双耳。
“砰砰砰――”
呜……吵死了!不甘不愿的掀起棉被下床,开了门,马靖也开口骂:“你好讨厌唷,吵什么吵……”
“快洗漱吧,你的朋友在大门外。”
“啊?”马靖一瞬清醒,“竹子来找我?”
“没错。”小阮巧笑倩兮地问:“竹子第一次来找你呢,还要生气吗?”
“嘻……不生气。”
小阮拧了巾帕为马靖擦脸。
“哎,我自己会擦。”马靖抓来巾帕胡乱抹了抹脸,随手拿了椅子上的外袍,立刻冲出房门外。
“呵。”小阮摇头轻笑,“靖少爷和竹子的感情真好呢。”
“长生,你干嘛不让竹子进来?”马靖质问家仆,同时一把拉起坐在门槛的竹子。
“靖少爷,这话冤枉哪。五六年小的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进门,我也没法儿。”挺怪得,累得他得去通知小阮吵靖少爷起床。
“哦。你闪边啦,挡到路了。”
“是是是。”长生让开。
马靖牵着竹子走入前庭,如沐春风,开心得很。梅竹青一脸憔悴,双目红通通。
“咦,你又哭哦?”马靖瞅着他。
“我睡不着。”
“怕鬼?”
“不是。”
马靖拉着他走入厅堂,“我们先吃饭,爷爷没那么早起,不用等他。”
他推着他坐下,抓来八仙桌上的一颗包子给他。梅竹青听话,咬了一口包子。
马靖黏在他身旁,嘻笑:“你主动来找我,让我很有面子。”
“我喜欢马靖……”梅竹青呐呐的表示,马靖对他很好,不会欺负他。
“呵,我也喜欢你呀。”他对他的好没有白费,竹子好听话呢。
小阮愕然,眨了眨眼,直瞪着他们俩的背影,心想靖少爷十四岁了,竹子小他两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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