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长醉入深秋[出书版]作者:尘印
。
锦灯不敢再多说什么,与旬兰一齐起身告退。
一罐清香药粥,几碟精致菜肴,盛在黑漆木盘中,由仆役交到莫醉秋手中。
失火翌日起,就改由这名男仆来送饭。莫醉秋问起决明,果然从男仆口中证实了决明的死讯。想再细问,男仆却也不知详情,而且此人生性寡言少语,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连房门也不愿跨进,倒是令莫醉秋安心不少。
他放下饭菜,又将早上的空碗碟收拾了交还给男仆,等男仆走后,他闩好门窗,对着床上隆起的被子道:「小寒,吃饭了。」
小寒,叫的正是那少年。
少年最初还不愿提自己的名字,被莫醉秋故意连「喂」了好几次后,终是板起小脸道:「我不叫喂。」
「那我该叫你什么?」莫醉秋含笑问。
少年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吐出一个字:「寒。」
听到莫醉秋唤了他一声「小寒」,少年而色骤变,显然很不满意这个称呼,可也仅是哼哼两下,没再说什么。
小孩子总是不喜欢被人看小了,莫醉秋回想起每次他叫出「小寒」时,少年形之于色的别扭和不乐意,暗自好笑,边从瓦罐里舀粥。
被子猛地被掀开,少年利索地冲到桌边,抢过莫醉秋刚盛好的一碗粥就往嘴里送。
「小心烫。」莫醉秋例行关照,忍不住摇头。
同住几天以来,算是见识了这孩子惊人的食量,几碟菜看往往眨眼问便被扫个精光,那罐子药粥也有大半落入少年腹中,只留下点粥汤底给他充饥。
真想不通,这瘦小少年的胃坐如何装得下这么多食物。不过这么好的胃口,足见少年伤势已大有好转。
想不到祭神峰上一个小药僮,竟也有如此深的内力修为,能从那等重伤下逃生,而且数天调养下来,少年已不再呕血,原本惨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莫醉秋心下感慨,整理着乱成一团的被褥,突见那个伤药瓶子掉在床脚。
「药已经用完了,我就随手把它丢了。」少年见莫醉秋弯腰捡起术瓶,不以为然地道:「一个空瓶子,你还这么宝贝干什么?」
莫醉秋没有回答他,将术瓶上沾染的灰尘仔细擦拭干净,贴身收好,才低声道:「这是家师留给我的……」
「那又怎么样?」少年斜睨莫醉秋,见青年神情凄凉,微弯的嘴角虽似在笑,却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他本待再挖苦几旬,倒也不忍再出口,黑幽幽的眼珠转了转,道:「你对你师父倒是挺恭敬的。他是谁,哪门哪派的?那晚我听那个恶女人跟你说话时凶悍得很,你肯定不是祭神峰的门下。」
哪门哪派又有什么区别?他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孽徒,根本没有颜面再提师父的名字。莫醉秋黯然笑了笑:「小寒,你就别多问了。」
少年讨了个没趣,悻悻道:「不说就不说,哼,日后哪怕你求我听,我也未必爱听。」忽然问神色一凛,放下碗筷,轻声急道:「有人来了。」
「呃?」莫醉秋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少年已跃到他面前,抓着他齐齐滚到床上,一手扯开莫醉秋刚迭好的被子,「呼」地展开,盖住了两人,自己更整个人连脑袋都躲进被窝里。
房门的开启声几乎同时响起。
男人灰衣灰发,缓步踱进屋内,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已有好些天未曾露面的琴松。
莫醉秋小心地支起上半身,惊疑不定。师祭神这大魔头,怎么纡尊降贵亲自跑到他这里来了?再看琴松满脸凝重与隐忧,他直觉大事不妙。
「看来,你失了多次血,还没彻底复原。」
师祭神的目光在莫醉秋面上一掠而过,接下去的一句宛如晴天霹雳,震得莫醉秋心胆俱碎。
「你尽管卧床休养,炼丹之事,本座自会派人请你师父来。」
「你、你――」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莫醉秋惊骇之余,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头脑坐更混乱不堪。
师祭神唇边噙着丝轻蔑笑意,淡然挑了挑眉,道:「你以为真能瞒骗得了本座?药泉用你的血炼制几次丹药无果后,就已经起了疑心,本座便让琴松又暗中去了趟断剑小筑。」
男人没再往下说,可莫醉秋已明白过来。琴松原来是奉了师祭神之命下山去追查血灵芝的真相。
他早料到事情终有败露的一天,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莫醉秋几乎就想立刻跳下床扑到师祭神脚边求情。
甫动,大腿猛被少年在被窝里狠狠掐了一把,他顿时惊觉,强忍冲动,伏在床沿向师祭神哀求道:「是我劫了血灵芝骗家师服下的。此事确实与家师无关,请尊主放过家师――」
「住口!」琴松低喝,一个箭步上前,抬手便煽了莫醉秋一巴掌,厉声道:「无知小辈,你诓骗尊主已是大错,还不快向尊主认罪!」暗中猛打眼色,示意莫醉秋别再激怒师祭神。
他这点小伎俩哪里瞒得过师祭神,男人微微一笑,喝令琴松退下。
「你放心,本座答应过把他赐给你,总不会给你个死人。不过――」他脆上笑容陡然敛去,如罩严霜,压得琴松与莫醉秋均透不过气来。「他若再坏本座的事,休怪本座无情。」
男人拂袖,旋身扬长而去。
「你好自为之吧。」琴松长叹,跟着快步走出了屋子。
莫醉秋面如死灰,手脚都冰凉一片,愣了半晌,下了床就往外冲,没奔出两步,身后一紧,被少年拖住了腰带。
「你想追出去做什么?」少年人虽瘦小,力气极大,硬把莫醉秋按进椅子里。
「下山……」莫醉秋已经方寸大乱,喃喃道:「我绝不能让他抓我师父来炼药,我要回去,回小筑告诉师父,让他快逃,躲得越远越好……」
少年气呼呼地道:「笨蛋!就算要下山,也不是趁现在大白天啊!你是想去救人呢还是送死,嗯?」
见莫醉秋魂不守含,显然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少年也懒得再骂,径自过去把房门一关,继续埋头尚未吃完的饭菜,边吃边小声嘀咕道:「听他说话的中气,伤势可比我预计中好得快。唉,要是被他抢了先,那可麻烦了……」
他一会皱眉,一会叹气,旁边莫醉秋却全然没理会少年,满脑子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回小筑通风报信。
入夜时分,男仆和往常一样送来晚饭,取走了上餐的碗碟。这餐不再是清淡无味的药膳,换成了普通饭菜,还多了两道荤腥。
少年连吃好几天的药膳,早已生厌,见换了菜式,欢然招呼莫醉秋:「快过来吃。」
莫醉秋惦念着师父的安危,哪里有胃口,摇头强自一笑,道:「我不饿,小寒你自己吃吧。」
「你中午都没有吃东西,还说不饿,难不成你是属骆驼的?」少年略带讥诮地翻了个白眼,搛起块红烧肉,陡地扯过莫醉秋,捏开他嘴巴,二话不说便把肉往他嘴里塞。
「干、干什么?」奠醉秋没防备,险些噎着。
少年又硬逼他吃了几块,才放开莫醉秋,低声道:「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餐。快吃,然后睡觉,过了子夜,我们下山。」
「你要和我一起逃?」莫醉秋屹了一惊,但见少年表情严肃,绝不像是在说笑。
少年没好气地道:「不逃难道还在这里等死么?我每天吃这么多难吃的东西,就是要尽快恢复些体力。」
莫醉秋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顺利逃离祭神峰,再带上个累赘,成功的机会更是渺茫,当下连连摇头道:「小寒,你还有伤在身,还是等痊愈后再想办法自己一个人脱身吧,跟我走,万一我暴露了行踪。会连累你。」
「我说走就走,你嗦什么!」
少年蓦地火大,瞪视莫醉秋,下一刻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眨了眨眼睛,黑亮的眸子逐渐蒙上层水光,泫然欲泣。
「醉秋,我留在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的。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一定会小心,绝不会拖累你的。」
被少年泪光盈盈的双眼凝望着,莫醉秋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心拒绝少年的请求,唯有点了点头。
深夜如墨,月轮被乌云层层遮敞,仅有数点微弱暗淡的星光间或闪耀。峰项劲风狂吹,闻之宛若兽类低沉的咆哮。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在树影山石的掩映下小心行进着。
「前面有条小道也能下山,不过到了山脚,还得想办法偷只小船。」少年在前带路,一路上已绕过了好几拨巡夜人手。
莫醉秋开始有些诧异,后来一想少年是药泉的徒弟,自然对祭神峰的地形和岗哨了如指掌,便放下心,跟着少年走。暗中庆幸有少年相助,否则他独自乱闯,恐怕早就惊动了旁人。
少年所谓的小道,其实是条隐藏在嶙峋岩石间的碎石羊肠小路,又窄又陡,有几段几乎与江而垂直,幸好石峰间滕蔓丛生,碰以借力。
莫醉秋和少年花了将近个半时辰,方顺着小道抵达山脚,两人的衣服,都已被尖石枯枝刮破,手掌也破了皮。
江风吹动着黑漆漆的连城江而,浪头一个接一个,不住冲刷着两人落脚处的岩石。前方一处地势凹陷,隐约透出点灯火,在大风中摇晃不已。
少年小声道:「船只都停在那边石湾里,你去引开看守,设法拖延住他们,其余的,我来。」
莫醉秋刚想叫少年不要鲁莽行事,少年已抓了颗石子扔向灯火处,一边将莫醉秋用力往明处一推――「去!」
「什么人?!」看护船只的两名仆役听到石头落地的动静,从那片凹陷的岩石后转出。
莫醉秋骑虎难下,只得故作镇定,朝那两人走去,道:「我奉尊主之命外出办事,特来取船。」
那两人以前没见过莫醉秋,见他穿着黄衫,一身侍从打扮,倒没怀疑莫醉秋的身分,放下了警觉心,向他走来,道:「那你的令牌呢?」
「令牌?」莫醉秋一怔,随即暗中叫苦。
那两人中稍年长的一个笑道:「看你面生,大概是新来的吧?凡要用船,都得凭令牌来领,上边难道没告诉你这规矩?」
莫醉秋偷眼一瞥,少年籍由夜色遮掩,已经从侧边的连片岩石后轻手轻脚向那两人身后靠近,他装作恍然大悟哦了声:「瞧我这胡涂的!琴松先生的确给了我一枚令牌,说是下山时要用上。两位帮我看看,是不是就是这个?」说着伸手入袖,佯装取物。
那两人信以为真,走上几步,都凑近头来看。
少年猛地自岩石阴影后一跃而出,双手分别拂上了那两人脑后的玉枕穴。
他动作轻柔如羽,一触即离,那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齐齐倒地,再无声息。
死了?莫醉秋骇然,俯身探过那两人鼻息已然全无,确已殒命,他又惊又怒:「小寒,他们叉没得罪你,你打晕他们就是了,怎么出手就杀人?小小年纪,也太狠毒了。」
「你敢教训我?」少年怒而瞪圆了黑眸,踮高脚尖,纤细的手指几乎戳到莫醉秋的鼻子上,低吼道:「我们现在是在逃命,你婆婆妈妈的,只会坏事。莫醉秋,要不是你救过我,我连你一块杀,我、我――」
他忽然面露痛楚之色,张嘴呕血不止,人也软软倒了下去。
「小寒,你怎么了?」
莫醉秋顾不上责备,忙抱住少年。黯淡星光下只见少年面如土色,煞白的唇瓣问兀自不断溢出血丝。
少年有气无力地微微转动着眼珠,牵了牵嘴角。「我刚才妄动真力,那一掌的旧伤又发作了。你,咳咳,你还来惹我生气。」
莫醉秋这几天来看少年活蹦乱跳的,还以为少年的伤势恢复得不错,此刻才意识到少年的伤情只怕远比他想象中还严重得多,再也无法板下脸来教训怀里奄奄一息的少年。
他尽力放柔了语气,又是道歉又是哄:「都是我不好,小寒,你别气了!等天亮靠了岸,我马上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少年也实在无力再跟莫醉秋争执,撇撇嘴,吃力地道:「少废话,快上船。」
大小不一的几艘船只,静静停泊在避风石湾内。
莫醉秋解开一条船的缆绳,正费劲地将船只推向江中,高处一盏灯笼的光急遽下落逼近,他和少年齐抬头,看清了来人。
是琴松,平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被手里的灯笼照得阴暗不定,眉头紧皱,沉声道:「莫醉秋,我就猜到你会连夜逃走。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吧,趁着尊主他们还没被惊动,你快给我回屋里去。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莫醉秋摇了摇头,苦笑:「琴松先生,多谢你的好意,请恕莫某再难从命。莫某自小父母双亡,是由家师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师父将要大难临头,我就算死,也要回去。」
「你去,还不是白白送死。」
「能死在家师身边,莫某心甘情愿。」莫醉秋淡淡一笑,轻松之极,彷佛谈论的根本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可他眼里不容置疑的热切执着,叫人丝毫不会怀疑他这番话的真实性。
「你!」
琴松不禁被莫醉秋的牛脾气惹恼了,抛下灯笼,呼地腾身跃前,揪住莫醉秋的衣领,另一只于掌径直朝莫醉秋颈中劈去。说再多,也劝不动这倔强的莫醉秋,还不如直接一掌打昏了事。
半空中,遽然多出一只苍白纤瘦的小手,迎上了琴松的手掌,指尖在琴松脉门上轻轻滑过,柔若棉丝。但琴松一条胳膊却如遭雷击,连同半身发麻,整个人都震了震,再也抓不住莫醉秋的衣襟,腾腾倒退两步,才拿桩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