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出版书]作者:尘印
无梦还想力争,这时崔大夫已带着药箱匆匆赶到。见先前包扎好的伤口再度崩裂,崔大夫少不得将申无梦数落一通,重新替他换药。一番忙碌完毕,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他务必静卧养伤,才告辞下楼。
苏幕遮安顿好众人,独自回到棋室,一个人慢慢下着棋。
目光停留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思绪仍系着申无梦诸般言行,倏忽微微一哂──那天在土地祠中,兄长说申无梦是为了他,藏身小筑多年。可他如今看下来,这申教主心中挂念的,分明是兄长。
「……哥哥,你是当局者迷,自己也糊涂了罢……」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落子。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了苏未名面前的青玉矮脚几案上。
「喝了它。」师祭神拂袖,在对面落了座。
苏未名盯着他,想从师祭神脸上瞧出些端倪,却不得要旨。
被带回祭神峰后,他本以为师祭神会对他大肆折辱,以雪在断剑小筑败北之耻,谁知料想中的苦牢酷刑一样也没降临,反而有个老人连日来给他施以针灸。虽然毒性仍在,也没再恶化。今天,师祭神更端来了药汁。
这魔头,莫非想要救他?还是嫌折磨个将死之人无趣,打算将他医好了再动手?苏未名左思右想,都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七伤丸根本无药可解,注定这魔头要白费心机了。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不多时便觉得头昏眼花,望出去景物越来越模糊。
是迷药……这魔头,究竟想干什么?……他极力想保持清醒,终究敌不过药力,晃了两下,趴倒在案上失去了知觉。
师祭神目光闪动,半晌扬起丝淡然微笑,伸手摸上苏未名嘴上那几个已然愈合的小伤口。
指尖刚摩挲了两下,一个森冷如利刃的声音直钻入他耳中:「拿开!」
什么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近他身后?!师祭神为之一凛,尚未来得及回头,一股掌风已卷动室内气流,尖啸着袭来。
他仓促旋身,挥袖,疾退至居室角落里,方才化解了这浑厚无比的掌力。望着怒气四溢踏入室内的紫衣人,心头大震,单腿跪地恭声道:「师尊,你果然还在世。」
「你胆子真不小,连我的人也敢动!」
申无梦雪白的脸宛如罩了层千年不化的冰霜,语气也阴寒到极点。他惦挂着苏未名,根本没耐性在断剑小筑养伤,稍能下榻走动后便执意赶来祭神峰,不料刚到,就看见师祭神在对苏未名动手动脚。如果不是肋下伤口又开始牵痛,他绝对会再补上一掌,将师祭神
直接打飞。
他过去扶起苏未名,见他昏迷不醒,更是气恼,冷冷道:「祭神,你给他下了迷药?」
衣胜寒跟着入内,见势头不妙,忙道:「师尊息怒,师弟他绝不会加害苏大公子的。」
师祭神垂首据实解释道:「是药泉打算等苏门主入睡后替他放血疗毒,所以弟子才先给苏门主服药,绝无歹念。」
申无梦已检视过苏未名全身,确实安然无恙,怒气这才有所收敛。
师祭神起身,猛地望见衣胜寒身后还跟着一人,手托药鼎,青衫黑发,面如冠玉,活脱脱又是个苏未名,他霎时怔住。
他的震惊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苏幕遮微笑:「尊驾带回来的人是苏某的孪生兄长。家兄这几天承蒙尊驾照顾,苏某先谢过了。」
师祭神看着苏幕遮,回头再看看被师尊揽在怀里的苏未名,一向淡定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心念电转,却也解开了积压已久的疑团。「藏剑阁一战,拿棋子暗算我的人,想必就是苏门主了。」
苏幕遮颔首道:「苏某当日急于替家兄解围,得罪了。」
师祭神冷笑一声,待要讽刺他几句,碍于师尊在场,他终是将遭人戏耍的不快强自按下。
丹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药泉揭开赤铜小药鼎,手执银针,慢慢地伸进鼎中,将那条细小的黑色蜈蚣挑了出来。端详片刻后,他满脸的皱纹终于略有松懈,对围在他周围的人道:「这条就是炼制七伤丸时剩下的蛊虫,用它以毒攻毒,再加上莫醉秋的血做药引
,应该能化解七伤丸的毒性。」
「可惜没有七伤丸的药方,只怕……」苏幕遮眉间仍有忧色。
药泉翻起白眼,哼道:「我的医术难道还比不上白无常那个死老鬼?有了药引,你还怕我医不好你兄长?」
「是苏某失言了,前辈勿见怪。」见激将法奏效,苏幕遮与申无梦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衣胜寒却愀然不乐,抱怨道:「什么?!又得用醉秋的血?他当初割腕已经失了那么多血,至今还没调养回来,现在又救姓关的老家伙,又要救苏大公子,回头吃多少补药都不够啊!」
「怎么,你不乐意?」申无梦冷眼一瞥,不带火气,却足以令衣胜寒噤声。
想到上山后还没见过醉秋,他向师尊告了个罪,走出丹房,正准备往客舍去,偶一转眼,在寥落星光下望见了师祭神。
男人独立巨树下,手持玉盏,慢慢啜饮着美酒,面色跟夜幕一样深沈。山顶寒风呼啸,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这北方天气就是冷得早,看样子快下雪了。」衣胜寒想着得赶紧回去帮醉秋暖被窝,加快了脚步。
走出几步回头一看,师祭神还在喝闷酒。他了然,噗嗤一笑,走回去拍了拍师祭神的肩膀,同情地道:「你是在想苏大公子吧?我劝你还是少接近他为妙。没见师尊白天看你的眼神吗?简直想把你给撕了。话又说回来,你几时起对苏大公子动了心?难道是藏剑阁
那一战打上瘾了?」
师祭神轻旋着酒杯,没吭声,目光更为幽邃深远。
「不过嘛,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了。」衣胜寒很义气地提醒他:「还有苏门主啊!反正他兄弟俩长得没半点分别。孪生子嘛,找哪个都一样。」
师祭神灰眉微扬,还未接话,一声冷哼已倏忽响起──
「哪一个都不行!」申无梦面色不善地走近,望向师祭神的眼神中更充满浓浓警告意味。
知道师尊正在气头上,师祭神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衣胜寒表情怪异,忍了又忍,终是干咳一声,道:「师尊,你莫非是对苏家两兄弟都有意思?」
「别乱说。苏门主执掌断剑小筑,要传承苏氏香火,祭神你别去招惹他。至于苏大公子……」忆起苏未名离开密室时那决绝的背影,申无梦脸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黯然无语。
衣胜寒归途中旁敲侧击,已从师尊和苏幕遮口中探听出了不少内情,对申无梦的心思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笑道:「师尊还在担心苏大公子不肯原谅你?其实依我说,苏大公子分明也对你有意,否则怎么肯代替师尊你服下剧毒。他拒你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是解不
开自己心里的结罢了。我倒有办法为师尊分忧。」
「就凭你?」
申无梦朝他侧目斜睨,却见衣胜寒用力点了下头,笃定地道:「这法子我已经试过了,包管灵验。」
第十九章
苏未名这一觉睡了很长久,醒来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眼睛,也终于彻底瞎了吗?苏未名涩然苦笑,忽地呆住──他竟听见了自己的笑声!闭了下眼帘再睁开,这次他看得很清楚,自己躺在客舍的床榻上,对面窗户开着,屋外白絮飘舞,正簌簌扬扬下着雪,地面一片银白。
每一朵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无比地清脆动听。
苏未名一时又惊又喜,更想不通耳力怎么会突然恢复,一时竟发起呆来。听到房门被推开,他扭头,看到个绝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更是诧异,坐起身道:「慕遮,你怎么不在独活山庄,跑这里来了?」
苏幕遮端着洗漱用具和一碗薄粥走近,见兄长脸上的那些青气均已消褪得无影无踪,他心下欣慰,放下东西才低声责怪道:「哥哥,你中了毒为什么要隐瞒我,还把我支开?要不是白姑娘最后告诉了我,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不想你知道了难过──」
「难道等我回到小筑看见你的尸体就不难过了?」苏幕遮不赞同地直摇头,叹道:「这次多亏白姑娘发现了可以克制七伤丸毒性的蛊虫,救了你一命。不然你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我永远都没法心安。哥,你我是亲兄弟,理应无话不可说,你还要把我当外人么?」
苏未名从没见弟弟如此郑重其事,知道弟弟这回是真的不高兴,他歉然道:「幕遮,是我考虑欠周。下不为例,你别生气了。」
苏幕遮微微一笑,又有些心疼。「哥哥,我只是不想你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辛苦。」
苏未名听着,总觉得弟弟话里有话,他佯装不察,一边洗漱,一边问起别后详情,才知弟弟是回了小筑遇到衣胜寒,听说他被带到祭神峰,便随着衣胜寒乘坐灰翼鹏鸟一同上了山,将蛊虫交由药泉炼制,在他睡梦中给他服下了解药。
「那白姑娘她人呢?」
「灰翼鸟坐不下太多人,白姑娘说她要回独活山庄,为你礼佛祈福。哥哥,白姑娘重情重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我知道……」苏未名长叹,他这生,注定是要辜负白雁的一番深情。
他默默喝完粥,出神地望着窗外仍飘个不停的碎玉琼屑,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的冲动。「那申教主呢?你回到小筑有没有看到他?」
当时他虽然点了申无梦的穴道,但以申无梦的内力修为,用不了多久就能冲破穴道。苏未名内心深处,甚至隐隐有几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企盼──申无梦一旦脱困,应该会来追他……然而直到他离开桃林,申无梦都没有出现。
是被他的冷漠绝情所伤,决定就此放手了么?
胸口如被无形的尖针一下下扎刺着,他艰难地呼吸着窗口吹入的冰凉空气,突然意识到弟弟异常沉默,不禁讶然回头。
苏幕遮正在苦笑,难掩忧伤。
不祥的阴影霎时笼上苏未名心头,他猛地立起,按住苏幕遮的肩头,定定看着他。「幕遮,申教主怎么了?别瞒着我!」
苏幕遮仿佛受不了兄长的逼视,垂眸低声道:「他死了……」
苏未名张大了嘴,想问,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申教主是在我面前自绝经脉而亡的。他要我转告你,他应承过为你做三件事,绝不会食言,所以只能自尽,替你达成最后一个心愿,只望你今后不再恨他。」苏未名说着,声音也逐渐激动起来,追问道:「哥哥,到底你要申教主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竟把他
逼死了?」
苏未名仍是一副近乎呆滞的表情,倏忽放开苏幕遮,闪身奔出门外。
「哥哥!」苏幕遮焦急地追了出去。
屋外大雪纷飞,远近树木屋宇,天地江河尽染白,空寂如旷野。
苏未名顿住了脚步,想怆然泪下,可眼窝干涩到疼痛,流不出任何东西。整个人,也似乎由里而外都被掏空了。风雪吹上身,透骨的凉。
他活着,那个填补起他半生空白的人却永远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从此再无人和他生死与共,与他月夜对酌,静静听他弹琴……总是要等失去才知道珍惜,但即便懊悔透顶,也已改变不了什么。
双膝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悲哀,他慢慢地跪倒在雪地里,用金剑支撑住自己就快不支瘫软的身躯。
不远处的雪地上,堆着个憨态可掬的高大雪人,正面对着他,上扬的嘴角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哥……」苏幕遮也半跪在兄长身边,黯然道:「你说申教主对我有非分之想,可他临终前说,他心底真正喜爱的人,其实是你。哥哥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难道就能令申无梦起死回生了?苏未名握剑的手臂连带全身都在风雪中颤抖。飞上鬓角的雪花很快就被体温融化成水,缓慢流下,宛若泪痕。
苏幕遮震惊地看着兄长比积雪更惨淡的脸,试探着问道:「哥哥,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苏未名紧抿薄唇,雪地里,渐渐滴落零星几点血迹──他的唇,已被自己咬破。
「哥哥……」苏幕遮面现不忍,揽住兄长冰凉的身体,硬将他从雪地中拉起身。「回屋里去吧。」
苏未名摇头,只定定地锁住苏幕遮的目光,嘶声问:「他的尸体呢?在哪里?」
「申教主要我将他化骨成灰,撒在默林里。」
「你真的照做了?!」苏未名急怒攻心,眼角都隐约起了血丝。
苏幕遮忙道:「哥哥你别着急!我只将他入殓了停放在小筑,并没有损伤他的遗体。」他端详着兄长凄切的神色,叹道:「哥哥,你真的那么在乎申教主吗?你若是心中难受,就说出来罢,别藏在心里折磨自己。我是你弟弟,不会笑话你的。」
苏未名对弟弟看了半晌,移目望向苍莽飘雪的天地。发颤的身躯逐渐停止抖动,猛地恨恨地道:「走开!」奋力推开苏幕遮,扬手挥剑。
苏幕遮大吃一惊,以为兄长一时想不开竟要挥剑自刎,刚要出手拦阻,却见苏未名剑气激扬,势如金虹,斩开连天雪幕,连人带剑直劈向前方那个雪人。他面色剧变,疾呼:「不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