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出版书]作者:尘印
得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已被窥破。
他舍不得放开的,何止幕遮一人?
记不起是从何时何刻开始,眼前人已然闯入他的心,一点一滴,侵蚀着原本只属于幕遮的地方,在他心上缓慢镌刻上自己的影子。
迷惘、彷徨,也试过故作冷漠,刻意疏远,试图斩断这不该有的妄念,结果反而步步深陷,无法自拔。
放不下幕遮,那是他心底系了多年的相思扣,却更不舍得未名离他而去。他唾弃着自己的优柔寡断,可又自私地不想失去任何一人。
「未名……」他小心斟酌着字眼,话音难得地有一丝颤栗。「你讨厌我碰你,我都懂。我真的只是想同幕遮照料你而已,绝不会再来唐突你。你就当是让我补过──」
「申无梦!」
一股说不清的怨怒猛地直冲苏未名胸臆。申无梦对幕遮的情意,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用得着申无梦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醒他么?然而触及申无梦错愕的目光,苏未名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最终仅是笑了笑,费力地将右脚从申无梦手中抽出,搁到柔软
的床褥上,惬意地叹了口气。
「你千里迢迢赶去白泉观救我,已经不再欠我什么了,我也不需要你再补过。再说我可不想后半辈子只能独脚跳着走路,被人指指点点地当笑话看。呵呵,况且就算截掉右脚,也未必能阻止毒血蔓延,说不定仍是死路一条呢?到时我少了一条腿,投胎路上也抢不
过别人,岂不更倒霉?」
「未名,你……」
申无梦还想劝说,苏未名却侧过身,用脊背对着他,还懒洋洋地打起呵欠,明白地告诉申无梦他不想再继续这话题。
远处隐约传来打更声,申无梦心头万念起伏,毫无睡意。
听到苏未名不久鼻息沉沉地睡熟,他弹指灭了烛火,悄然走到庭院中,拿起了青石桌上他那杯尚未喝完的酒。想着苏未名之前招呼他同饮时的笑脸,不禁黯然神伤,怅惘丛生。
晨光染红了天际缓慢流动的云霞,亦将丝缕曙色投上碧纱窗。
白雁站在苏未名身后,替他梳着头发,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苏公子,你昨晚和申教主是不是……闹别扭了?」
「嗯?」
「我来的时候,看见申教主他一个人坐在石桌边发呆,衣服上都有露水,看样子像是坐了很久呢!」她当时还唤了申无梦一声,男人却似神游海外,根本不理睬她,连目光也不曾朝她稍瞥。
苏未名哦了声,难怪他一早醒来,发现另一张床上被褥齐整,不像有人睡过。原来申无梦竟在庭院中独坐到天明。他淡然笑:「申教主不就是那样的怪脾气!喜欢一个人独处。你别胡思乱想,我跟他只是寻常交情,能闹什么别扭?」
白雁摇了摇头,边梳理手里的黑发边轻叹:「苏公子,我都说过不会笑话你,你还想瞒我吗?昨晚我去院中给你送毯子,你已经喝醉了,躺在申教主怀里睡觉。申教主看你的眼神,任谁见了,都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真正心爱的人。」苏未名仍在笑。
白雁愣住了,再怎么想否认,也忽略不了苏未名微笑背后的辛酸和自嘲,一瞬间,以前所有的疑团也都迎刃而解──为什么明明连她都看得出那申教主对苏公子情深意重,苏公子却总不愿承认?原来,原来那申教主只是将苏公子当作了替身。
她怔了好一会,僵硬的手才恢复了知觉,继续替苏未名梳起头发,插上青玉簪。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脸颊,一滴滴掉在苏未名肩头。
衣服上传来的湿意令苏未名无法再保持淡漠,转身讶然道:「白姑娘,你怎么哭了?」
「为什么?……」白雁再也止不住伤心,坐倒在地,趴在苏未名膝头呜咽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还要为他吃七伤丸?」为了一个不爱他的人,值得吗?
「嘘──」苏未名轻声提醒她:「别再提这事,除了你我,我不想再有任何人知道。」
白雁记起了自己当日的承诺,咬着嘴唇,将所有替苏未名不平的言语都咽了回去,想到苏未名不久便将毒发惨死,她眼泪流得越发凶了。
苏未名无奈地暗叹,用袖子为白雁抹着满脸的泪水,边柔声劝她起来。
半掩的房门忽被推开,申无梦默然看着这一幕,换在之前,他肯定又会妒火中烧,眼下却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无论他如何努力弥补昔日的过错,也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苏未名不吝对那丑丫头极尽温柔,却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他等白雁抽噎渐停,才跨进房,对苏未名道:「收拾一下,准备赶路。」
「去哪?」
「祭神峰。」
申无梦也是天亮时分听到白雁经过,思及横死的白无常,突然间醍醐灌顶,想到了与白无常齐名的医师药泉。暗骂自己关心则乱,怎么把药泉这现成的大夫给忘了。
「师祭神座下的医师药泉,本来就是我天一教的供奉,医术不比白无常逊色。有我出面,他不敢不替你医治。你的右脚,一定能治好。顺便也正好打听幕遮的下落。事不宜迟,走罢。」
面对申无梦一脸的笃定,苏未名和白雁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笑。纵然药泉能替他治好伤腿,也解不了七伤丸的剧毒。
不想申无梦起疑,苏未名逼自己露出个轻松的笑容,点头道:「好。」
片刻后,三人已草草用了些粥点,带着掌柜奉上的一包干粮和几锭银两,策马驰离了灵华镇。
马蹄扬起的尘土,随风直上,最终飘渺不可寻。前方天空逐渐涌起大片乌云,暴雨的先兆。
第十五章
夏雷滚滚,黄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纸上,劈啪直响。虽是白昼,外面大雨滂沱,客房里点了蜡烛,仍十分昏暗。
苏未名脱下了湿淋淋的青衫,一拧头发,也挤出了不少水。
两天前出了灵华镇后,天色一直阴沈欲雨,今日三人赶了半天路,一场暴雨便倾盆而下,将三人淋个正着。三人赶紧就近找了家客栈入住。
申无梦的袍子也湿了,换过衣物后,他担心苏未名右脚伤口泡了雨水更易溃疡脓变,忙着替苏未名除下鞋袜,两人藉由烛火看清伤口,都是一怔。
五个手指孔竟不再渗血,整只脚也不像之前那样肿得厉害,原本已快爬过膝盖的黑气淡了许多。
「……难道这毒是过了段时日,就会自行消散?」申无梦惊喜交加。
苏未名也大感意外,他从昨晚起就觉得右脚伤口处有些发痒,还当伤情加重了,没想到竟出现了转机。不过……即便这毒能不治自愈,他依旧难逃一死。但望了望申无梦满脸的喜色,他不忍对方扫兴,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这时门上响起两声剥啄,白雁走了进来。她已换上干净衣裳,又跟店家借了炭炉熨斗,过来替两人熨烫淋湿的衣衫。
见到苏未名症状明显好转的右脚,她也吃了一惊。趁着申无梦兴冲冲地出去吩咐伙计准备饭菜,她小声问道:「苏公子,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毒气似乎在消退呢!」
苏未名摇头苦笑:「这恐怕只有那姓任的妖人才知道。」
白雁沈吟着,取出枚银针在苏未名脚踝伤处轻轻刺入少许再拔出,见针头血色殷红如常人,她忍不住为苏未名欢喜。「苏公子,我明白了。这多半是因为你吃了七伤丸,体内已有毒性。这下以毒攻毒,反而化险为夷。我猜那恶人也不知道他的毒功会和七伤丸毒性
相克,他本想害你,结果却救了你。」
「是么?」苏未名将信将疑,这些天来除了脚伤,他确实也没觉察到身体有异样。
白雁点头,喜道:「我就知道苏公子你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转身将苏未名的天青色衫子铺在案头,拿了铜熨斗慢慢烫着,边笑道:「我每晚都在求观世音菩萨,求他大发慈悲,保佑苏公子你逢凶化吉,菩萨终于听到了。等公子伤势痊愈,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公子,给菩萨上香还愿去。」
几许情深,几许伤感,尽在她轻声慢语中。
苏未名从这边正望到白雁悲喜参半的侧脸,胸口微酸,想出言安慰这痴情女子,却见一滴亮晶晶的泪珠从白雁眼中夺眶而出,掉进了熨斗的炭木里。「!」的一声,顿化烟气。
「白姑娘?」他讶异地从床沿站起身,随即了然,递过手巾给白雁擦泪。
「我没事。」白雁急忙抹了眼泪,强作欢颜道:「我只是太高兴才哭的,让苏公子见笑了。」
苏未名更觉歉疚,执起白雁的手,温言道:「白姑娘,谁若能娶你为妻,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至于我,是个不祥又不净的人,配不起你,只能辜负白姑娘了。」
「苏公子!」白雁不明所以,可苏未名近乎自暴自弃的言语令她心口一阵酸楚,刚想劝解,申无梦已领着客栈伙计返回,端来了好几碟热腾腾的菜肴,还有一壶花雕。
他进屋的那刻,虽然看见苏未名握着白雁的手,神情黯然,白雁眼圈又是红红的,显然两人正在互诉衷肠,但他眼下心情极好,也就没在意。等伙计摆好了碗筷告辞后,他便招呼两人一起入座,又替苏未名斟上一大杯酒。
苏未名没喝,只望着窗纸上被大风吹得胡乱摇摆的树影。「待会雨停了还得赶路,这酒就别喝了。」
「无妨。」申无梦笑道:「你的脚伤既然已经开始好转,就不用急着去祭神峰,等风雨停了再上路也不迟。」
男人难道就不急于去找慕遮么?……苏未名正想提醒申无梦,突然听到边上白雁掩袖低咳,似是受了寒。白雁的脸也黄里透青,气色不太好,他于是点了下头。
连日奔波,跋山涉水,确实把白雁这女孩子家累坏了,也该暂缓行程,让白雁稍事休整。
暴雨下下停停,多日后终于放晴,三人收拾起行装离开客栈,上了路。
这些天内,苏未名的右脚果然如申无梦和白雁所希冀的那样消了肿,腿上黑气尽褪,五个小孔也收了口,开始结疤。
申无梦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与苏未名商议之后,决定先返回断剑小筑看个究竟,毕竟白泉观这一趟往返耽搁了他俩不少时日,苏幕遮说不定早已回到小筑。
「如果幕遮还没回来,我们再去祭神峰找人。」申无梦在疾驰中仍不忘望向与他并驾齐驱的苏未名──脚伤刚好,苏未名就买了匹骏马代步,不愿再跟他同乘一骑,疏离之意显然易见。
那个月夜下含笑邀饮的人,似乎只是他那晚的错觉。
果然只有当苏未名喝醉的时候,才愿意对他露出笑容么?……他苦笑,一筹莫展。
一脸的失意,尽落在苏未名眼中,他只当做没看见,转头对策马跟在他身侧的白雁道:「等到了平良城,我先送你回独活山庄。」
白雁轻咬着下唇,万分不舍得与苏未名分离,可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她一个孤女,又与苏未名非亲非故,总不能厚颜跟着苏未名回小筑,唯有强逼自己笑道:「那就先多谢苏公子了。」
三人各怀心事,途中也不再攀谈,只埋头赶路。
暑气随着时日推移日渐加深,骄阳似火,晒得道路上的沙石都发了烫。正当午时,这僻静小道不见人迹,安静到近乎凝滞。慢慢地,响起错落急促的马蹄声。
苏未名骑马走在最前面。脚伤几天前就已完全愈合,他也越发归心似箭,连日来一大早便催着申无梦和白雁赶路。此刻略觉几分饥饿,回头一望那两人,申无梦神色如常,白雁一张脸却晒得发红,汗水淋漓,神情十分疲惫。他有点过意不去,勒慢了缰绳,对白雁
道:「再走一段路,到了有树荫遮阳的地方就歇息。」
白雁本已快熬不住,听着他话中的体贴之意,心里一甜,又打起了精神。
三人继续走了没多远,这盛夏的天气却是说变就变,前一刻还烈日当空,突然间起了狂风,吹得满地尘土飞扬。翻滚涌起的黑云深处,更隐约传来几声闷雷。
又要下雨了。苏未名皱眉,四下张望,见右侧路边有座小小的土地祠,年久失修,门板已经不知去向,好几处墙砖剥落,但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当下策马朝土地祠冲了过去。「先去那边躲下雨罢。」
三人堪堪驶近土地祠,刚下马,头顶一个焦雷滚过,紧跟着雨点便纷乱砸下。祠庙屋檐下系着的一匹骏马被雷声惊到,扬蹄嘶鸣。
「原来里面已经有人了。」苏未名三人亦将坐骑拴在檐下柱子上,鱼贯入内。
祠内蛛网盘结,一角地面却扫得干干净净,一人正背对三人,席地而坐。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一怔后扬起了清俊漆黑的眉,站起身,喜道:「哥哥!」
「幕遮!」苏未名亦是喜出望外。没料到兄弟俩阔别数月,竟在这破祠庙里撞见了。
他快步上前,打量着弟弟,虽见苏幕遮衣袍上略有风尘,仍是一派的清逸从容,却还是不太放心,连珠般发问:「你不是去祭神峰救人的吗?可有跟师祭神又交过手?有没有受伤?又怎么会在这里?」
苏幕遮不禁莞尔:「哥,你慢慢说,用不着这么急。」又对跟在苏未名身后的申无梦微一颔首,拱手道:「申教主,多谢你替我找到了家兄。」
申无梦自己也说不上原委,骤然见到苏幕遮,他本该喜不自胜。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觉得激动,反而感到一丝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同样客套地笑了笑:「不用多礼。」
「这位姑娘是?……」苏幕遮把目光落到白雁身上。后者自打见了苏幕遮,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