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下心头翻涌的几分懊悔和自责,淡然追问那人:「指使你们的人究竟是谁?」一边凝气于掌,紧盯着两人,以防这两人同之前被他截获的同伙一样突然嚼舌自寻短见。
那两人相对望了一眼,倒也答得爽快:「我俩是奉岭南白泉观观主之名行事。」
白泉观?!申无梦眼瞳微微收缩not;──天边残阳似血,远远望去,宛如正在滴血的眼球,令他想起了当年被他毁了一目的那个青年道士。
一直都没把白泉观和那青年道士当回事,并未斩草除根,竟至养虎为患。对方此次部署周详,显然是铁了心要找他报仇一雪前耻。苏未名落到这伙人手中,处境堪忧,少不了受罪。一念及此,向来不知惊惶为何物的申无梦竟破天荒感到一丝寒意。
头顶鸦鸣凄切,黑夜已至。
「……白泉观,在什么地方?……」
暗夜深沈,两辆马车首尾相连,在山路间行进。
不多时,前方马蹄声由远及近,数点火光亦划破了浓重夜幕,逐渐明亮。四个劲装男子各执火把,驰近当前的马车,齐齐下马。
苏未名原在假寐,这时也睁开了眼睛,只听数骑停在车厢外,一人恭敬地道:「属下恭迎掌门归来。」
男子隔帘沈声道:「我离观多日,可有什么异状?还有我之前命人押送回来的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回掌门,观中一切太平。那两人也有弟兄们严加看管着,只是、只是那老头的模样变得──」那人声音突然带上丝颤抖,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说不下去。
「哦,我倒要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男子似乎来了兴致,转头对苏未名嘿嘿笑道:「待会也请你去见两个老相识。」
相识?!苏未名可记不起自己在岭南腹地有什么熟人,但不想诸事都被那男子牵着鼻子走落了下风,便压下了疑问,不动声色。男子也不再多言,只吩咐众人上马前行。
山路越往里,越发崎岖。车马穿过片黑森森的密林后转上半山腰,又行了半个时辰,停了下来。
骑士和几个随从纷纷下了车马,苏未名也被男子拖出车厢。
此刻月已中天,山风凛冽吹得几人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众人置身处,是悬崖边缘,对面亦是一座山峰。两峰间相距十来丈,凭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天然石梁桥连接。
石梁下云气翻涌,又正值深夜,压根看不清石梁下面究竟有多深。石梁尽头,有数名劲装汉子把守着。身后的平地上建着数幢屋宇,正透出几点微弱灯火。
车马过不了石梁,被留在原地。苏未名留意之下,见不远处有个马厩,还有几间茅屋,显然是专为安置看守这些脚力而建。正想再看清楚些,后背被男子一推。「走!」
众人已鱼贯走上石梁。苏未名无奈只得跟上。
他昨天才被施过针,手脚无力,走到石梁中途足底在苔藓上打了个滑,幸亏被走在他后面的男子疾伸手抓住才没跌下深涧,却已惊出身冷汗。
男子紧拽他胳膊,直等过了石梁才松手,讥笑道:「你可是我用来对付申无梦的饵,想死也不是现在。」
苏未名暗自苦笑,这一路走下来,他也早已明白男子那天指使手下引开申无梦,无非是为了先将他擒回老巢,设好埋伏陷阱再诱申无梦入圈套。
局布得不错,可惜抓错了人。
等男子发现自己白忙碌一场时,他就厄运当头了。苏未名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愁也没用,只有想办法自救。他低咳两声,装出一副孱弱样子,跟着众人走向那片屋宇。
飞檐重楼,山门前竖着丈高的玄铁大香炉,门匾上「白泉观」三个铜字被月色火光照得明暗交替。
竟是个道观?!这伙人横竖看,都是群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哪有半分像出家人?苏未名暗中大摇其头,一边留意着道观周围,却见这座山峰四壁陡峭奇险,被深谷环绕着,唯一与外界山脉连通的途径便只有那道石梁。
苏未名的心不禁又往下沈了几分。
「嘿嘿嘿……」男子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嘶声怪笑:「除非你背生双翼能飞天,否则休想从这里逃脱。走吧,别再打什么主意。」
一名随从用刀柄顶住了苏未名的后心,推着他跟在男子身后,踏进了山门。
三清殿灯火昏暗,占地颇广,原本供奉三清泥像的神坛上却空荡荡的,仅残留着三个挂满蛛网的莲座。苏未名被挟持着走到神坛背后,一条倾斜而下的石砌通道顿现眼前,原来神坛下别有暗室。
一行人沿狭窄通道走下百来级石阶,面前豁然开阔,是个极大的石洞。散布在周围的数十盏长明灯将洞穴照得纤毫毕现。
苏未名初时还以为是个天然的地下石洞,细看却见洞穴四壁的岩石切面整齐,留着明显的斧凿痕迹,这石洞竟是人力开凿而成。
一面石壁上高低错落,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铁链镣铐、皮鞭烙铁……一应俱全。洞穴正中还有个两丈见方的大坑,苏未名往下一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坑中密密麻麻盘满了五色斑斓的蛇蝎蜈蚣蜘蛛,还有许多苏未名叫不上名字的活物,更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散碎尸骨,有些新抛进坑中的骨头上还连着皮肉。他定了定神,看清大部分是鸟兽尸骸,竟有不少人类白骨夹在其间,有几具骷髅上的衣冠尚未烂尽,依稀能
看出死者生前穿着道袍。
难道这些尸骨,就是白泉观里的道士?被这伙人推入这虿盆尽数残杀后鸠占鹊巢?还有这些毒物,怎么都老老实实待在坑里不爬出来?
苏未名正在沈吟,男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怪笑:「这里的长明灯油里都放了克制毒虫的药物,它们不会爬出这虿盆。不过人如果掉了下去,那滋味,可是妙不可言。」
他话锋一转:「你的老相识就在这里,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男子挥了挥手,一名手下会意,忙取出串钥匙走向一旁的石壁。
苏未名这才注意到那堵石壁上有几扇铁门,刷上了与石头颜色近似的油漆,乍看下不易觉察。铁门上方还开着换气用的小方孔,显然是用来囚人的牢房。
那人打开了其中一扇铁门。
藉由四周的长明灯,苏未名望见铁门后狭小的囚室里铺了些稻草棉絮,一个瘦小身影正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这人似是畏惧光亮,低垂着头,苏未名却一眼认出了此人,惊叫道:「白姑娘!」
这人身躯震了震,缓慢抬起头,果然是白雁。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用根银簪挽着。本就发黄的脸蛋双颊凹陷,更显蜡黄憔悴,满眼都是震惊。「苏、苏公子……你怎么、怎么也被抓来了?」
苏未名尚未开口,另一扇铁门后陡然响起阵凄厉万分的惨叫,那人口中呵呵作响,但口齿不清,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大伯!」白雁哭喊着跳起身就往外冲。
开门之人眼快,「砰」地关上了铁门。白雁拼命拍打着铁门,大哭道:「任观主,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大伯,杀了他,让他早点解脱了吧!」
「嘿,你大伯他吃的是他自己炼制的七伤丸,我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哈哈哈哈……」男子示意手下打开关押着白无常的囚室铁门。一股血腥味顿时直冲众人鼻端。
一人衣衫破烂,手腕脚踝都被钉在囚室石墙上的铁链紧锁,正剧烈地扭动身躯在石壁上磨蹭着,似乎想藉此稍减全身瘙痒。袒露在外的皮肉关节均在溃烂化脓,血水淋漓,散发出恶臭。
苏未名望之也不由得心悸,好歹对方也曾尽心尽力替他疗过伤,他唤了两声,白无常却似根本没听见,只管挣扎惨叫,片刻后终于似用尽了力气,哀嚎转弱,浑身仍在不断颤抖。
男子朝白无常上下打量一通,啧啧道:「七伤丸的压力果然厉害,看来这老家伙离死不远了。」
他那手下讨好地笑道:「掌门说得是,这老家伙好几天前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再过阵子,他的五脏六腑也会跟着慢慢地腐烂掉,最后毒入头脑,一命呜呼。白无常啊白无常,你一生也毒杀过不少人,死在自己炼制的毒药下也算因果报应。」男子大笑数声,吩咐手下将苏未名关进白雁隔壁的囚室里,率众人扬长离去。
众人脚步声逐渐消失,石洞里只有白雁的痛哭声还在回荡。
苏未名叹着气隔墙劝道:「白姑娘,别哭了。对了,那人不是你大伯的病人吗?怎么把你们掳到这里来了?」
知道再哭也无济于事,白雁缓慢收了泪,抽噎道:「他、他是要拿我大伯试药……」
苏未名耐心聆听大半天,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这白泉观观主任三法让白无常炼制了一味七伤丸,起初想拿白雁来试毒,却又改变主意,竟给白无常喂下了毒丸。
一为试药,二来,更为斩草除根,不让白无常再有机会炼制出七伤丸的解药。这白泉观主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令苏未名心底寒意更深。
白雁犹在低泣,又为苏未名担心不已。「苏公子,你那天不是离开医馆了吗?你几时得罪了那恶人,也被抓了来?」
苏未名苦笑,不想白雁替他担惊受怕,故作轻松地道:「他多半是看我不顺眼罢了,关上几天,说不定就会放我出去了。」
白雁不傻,怎会听不出苏未名是在安慰她,哽咽半晌才道:「但愿、但愿如此。」突然想到与苏未名同行的申无梦,眼前有了丝亮色。「苏公子,你那位朋友武功很高,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来救你出去的。」
苏未名这次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一路行来他都没指望过申无梦来搭救他,此刻内心深处更不想申无梦涉足这等凶险境地。
纵然申无梦武功超群,面对任三法这样处心积虑的仇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稻草堆上,望着铁门上方那个投进些微亮光的气孔,发起呆来。
一阵脚步声由上而下,逐渐变得响亮。
送饭的人又来了啊!苏未名背靠石壁而坐,虽听来人比平时多,也懒得睁开眼皮。
这石室内灯火长明,分不出昼夜。每逢他饥肠辘辘时,便有两人下到石室,从方孔中递进装着米饭清水的食盒。苏未名依此推断,自己已经被囚了将近十天。
这些天来,白无常都在断断续续地惨叫,声音越来越孱弱,昨天起再也发不出叫声。
白雁几近绝望,哭得嗓子也哑了。苏未名劝了她几次无果,也是一筹莫展。他也试过暗中运气,仍是使不出内力。想来那任三法虽然没再对他施针,肯定命人在端给他的食物里做了手脚。
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看来这地底,终将是他葬身之处……
脚步停在了铁门前。
苏未名等着送饭之人递食物进来,却听那人竟打开了铁门。
任三法仍戴着斗笠,指使两个手下将苏未名从囚室中架了出来,利刃加颈,推到那巨大的虿盆边上。
坑中比那天又多了几具走兽尸体,已被啃食得干干净净。毒物仿佛能闻出活人的味道,oo,纷纷朝苏未名等人的方向聚集过来,被灯油中的药性克制着不敢爬出坑,但都昂首吐信,有几条大蛇口角甚至淌下了涎水。
看着脚底那无数蠕动的毒物,苏未名再怎么强作镇定,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发了青──这任三法想必是等得不耐烦,决意把他喂毒物。
这等死法,未免也太凄惨了点。他苦笑,笑容才展开一半,就被石阶上方飘落的一个醇厚又熟稔的声音凝结在嘴边。
「任三法,别伤他!」
紫影快如电光急掠直下,落在了虿盆对面。一身紫袍难掩仆仆风尘,凤目中几分忧色在对苏未名全身端详一圈后终于敛去。
连日奔波,总算找到了白泉观。还好,苏未名并未遭酷刑折磨。申无梦深深呼出口长气,给了仍在震惊之中的苏未名一个安抚的眼神,转望任三法,沈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过节,跟旁人无关,放了他。」
「哈哈哈哈……」任三法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猛地摘下斗笠,恨意使得他本就丑陋骇人的面容扭曲变形,越发狰狞。
他指着自己瞎掉的右眼,一字字道:「这只眼睛,是被你戳瞎的。我这张脸,也是为了修炼毒功对付你,才变成这副模样。申无梦,你再看看这坑中的人骨。」
「他们都是我昔日同门,我师尊也在里面。」
任三法笑声里尽是凄厉疯狂:「他们见不得我练毒功,想废了我的武功,我只好将他们全都杀了。呵呵呵……申无梦,为了你,我杀光了同门,自己也变成半人半鬼的样子,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和你的相好吗?」
第十二章
申无梦冷然注视着任三法充满怨毒的独眼,缓缓道:「你想怎么样?」右袖却遽然挥出,劲风直袭挟持苏未名的那两人。
他出手奇快,不料对面任三法一直都在暗中留意着他一举一动,怪笑着也拍出一掌,凌空截住了申无梦的掌风。
两股掌风在半空中相遇,发出声巨响,气浪撞击到侧边的石壁上,顿时现出个极深的凹陷。数座长明灯被掌风击得粉碎,整座石洞也都在震动,顶上不少碎石簌簌砸落。
任三法得意狂笑:「申无梦!我就知道你会使诈,想要保你这相好的命,最好别再轻举妄动,否则我让人把他推下去喂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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