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被这陌生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惴惴不安,又觉困惑,不知道这人潜进藏剑阁究竟意欲何为,更担心此人是小筑的仇家,会对父亲不利,他强作镇定,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一脸的戒心和敌意尽落入申无梦眼中,他本就没指望过先前醉得神志不清的少年能记住他的样子,反觉有点庆幸──他可不想在这时候被认出,更遭小家伙仇视。何况边上还躺着苏庭轩,万一醒来见他这个罪魁祸首竟还敢找上门,被他活活气死都有可能。
苏庭轩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铁定会被少年恨之入骨。
兴许,该等此事风平浪静,少年心境平静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向少年好好解释罢。申无梦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少年身上流转一周,轻叹微笑:「我不是断剑小筑和你的敌人,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蓦然轻轻一晃,已掠至苏幕遮身前,一抚少年脸上的巴掌印,随即迅速飘退,折身跃出了窗子。
真是个……怪人!苏幕遮冲到窗边,但见夜色昏黑,树影招摇,哪还有男人的踪影。他忍不住摸住了刚被男人抚摸过的地方──男人的动作很温柔,一触即离,仿佛怕伤到了他,也让苏幕遮意识到,男人确实对他毫无恶意。
这快如鬼魅般的身法,便是父亲也未必能比得上,幸好此人并非与小筑为敌。
岁末,朔风吹雪,在冰封的湖面上簌簌撒了一层又一层碎玉琼屑似的洁白。卧躺在岸边大石上的紫衣人却无畏这天地严寒,衣襟半敞,懒洋洋地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里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半杯残酒,缓慢半阖上眼帘。
「不要……呜嗯……」少年在他身下无助挣扎哭求的画面又一次闯入他脑海。泛起汗光的晕红肌肤颤栗着,混了青草味,反复撩拨着申无梦的心弦……
一度春风,便如世间最厉害的鸩毒,蚀骨噬心,渗透进申无梦的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丝头发上,似乎都还残存着少年魅惑青涩的气息,令他一得闲暇,就止不住对少年的思念。
漫天风雪,也浇不灭他心口那团越烧越旺的情火。申无梦遽然睁眸,嘴角微扬起个弧度──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耐性了。人虽然回到了总坛,他的魂却被少年勾落在江南。这几天几乎是度日如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处理教务,只想尽快赶回断剑小筑去。
从不知晓,对一个人的思慕,会随着岁月流逝日积月累,急迫到这等地步。
「……呵呵……」瞬息之间,申无梦已经清楚自己想要怎么做,他在风雪中饮尽杯中酒,轻笑。
翌日,龚藏与教中长老们难得地被申无梦召集一堂,得知教主打算从此潜心参悟内功心法,是以欲将教主之位另择贤能。「我那两个弟子胜寒和祭神,谁更厉害,就让谁接任教主。你们若自信有这能耐接掌神教,也可以与他俩比试去。」
龚藏等人哪敢造次,虽觉事出突然,也不敢妄加揣测。而新教主衣胜寒升座后没多久,一个惊人消息再次震惊了天一教众──正当盛年的申无梦某个清晨被近侍发现暴毙在卧房内。
衣胜寒同龚藏等人均难以置信,可申无梦冰冷发青的尸体就在眼前,不容众人怀疑。总坛里几个医师也全给召了来,也说不出个确切死因,只道申教主多半是突发恶疾,在睡梦中归了天。
众人不甚了了,便依着天一教的惯例,将申无梦入殓玉棺,送入总坛的地下灵坛,与前两任教主的遗体为伴。
消息传出,江湖中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对于偏处江南遗世独立的断剑小筑,这些武林中的风风雨雨,也就跟初春被微风拂过的水面一般,涟漪散后,波澜不惊。
小筑众人最关心的,无非是门主苏庭轩时好时坏的病情。
除了苏幕遮,九叔对门主最是担忧不已。这个在苏家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生无后,早就将苏家老小视同自己的骨肉亲人,看着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苏庭轩病魔缠身,老人心急如焚,一来二回,自己也急出了病。吃了几贴药后非但不见起色,反而病势日重。
这天半夜里,九叔睡梦中胸闷气促,大口喘息着醒来,挣扎着坐起身,捂住嘴一阵剧烈低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将袖口凑到床头烛台下一看,跟前阵子一样,衣袖上都是血丝。
「这把老骨头,怕是不中用了。」老人喃喃自语,颤抖着伸手拿起小案几上的茶壶,想替自己斟茶水,拎到半途,他手底无力,茶壶脱手滑落。
「啊?!」他惊呼,一只修长有力的莹白手掌陡然进入他的视线,轻巧地握住了茶壶,放回案头。
老人用力张大昏花老眼,勉力看清床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他从没见过的紫衣男子。一双漂亮得令人不敢正视的眼睛正微微垂落,带了几分怜悯注视着他。老人刚想开口质问,脸上一麻,舌头顿时发了僵,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凌空弹指,又封住老人几处要穴,才环顾四壁,最后在床边的座椅中落了座。
「苏九。」申无梦对着这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微笑:「我已经留意了你好几天,你的身体,熬不过今明两天,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他轻叹了一声,挥袖,用轻柔若春风的力道拂上了老人眉心印堂,甚至连床头的烛火也未晃动半分,然而老人的眼皮就此缓慢闭起,原本因病痛一直皱紧的苍老面容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申无梦用棉被盖住了老人的尸身,随即从怀中取出两三个精巧的小瓶罐子,还有一团薄如蝉翼的物什,展开,竟是片面具,五官轮廓,似极了九叔。他缓缓将面具覆上自己的脸,端详起铜镜里的人影,牵动嘴角,试着让面具露出个与老人生前相仿的笑容。
在决心诈死时,他已打定了主意,从此长留断剑小筑。而若要时常都能与小家伙见面,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乔装改扮成小家伙身边最亲近的那数人之一。
申无梦重返断剑小筑后,就在暗处仔细观察了多日,发现小家伙身旁只有两个亡母遗下的中年仆妇在照顾他日常起居。原来苏庭轩门风严谨,生怕儿子沈溺女色,小筑里从不用年轻丫鬟。也不给儿子找年龄相仿的仆僮伺候,唯恐苏幕遮会被同龄人勾起玩心,荒废
课业剑术,是以苏幕遮在诸多男性家仆中,只与年岁最长的九叔较为熟稔接近。
装扮成个孤身老仆,虽然有点委屈了自己,但也最不易引人注意露出破绽,所以申无梦接连数日,均在暗地里牢记九叔的走路模样,说话语气,并制作了足可以假乱真的面具。
他从瓶子里倒出些灰白粉末,开始往自己黑亮的头发上抹。对镜按紧实面具与脸部的衔接缝隙,然后又用种黏性极强的药水涂上脸面,如此便是放声大笑,面具也不会脱落。
只望当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天,小家伙不至于再像那日般对他充满敌意……申无梦凝视着镜中满面皱纹的老人,一时浮想联翩。听到庭院外有护院巡夜经过,他压低嗓门,声音顿转苍老沙哑,干咳两声,「噗」地吹灭了蜡烛。
夜色,须臾将一切锁进了无边黑暗中。
重云渐散,月轮高悬,清辉泠泠,映照着淮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花街。虽是夜半,街上依旧灯火通明胜似白昼,香车往来如织,莺声燕语、丝竹宴乐不绝人耳。
门前停着最多车马的,自然是此处最大的青楼──怜香院。廊檐下数排绢纱花灯吐着朱红烛焰,厅堂上几重桃色锦帐拂地,数十盆五色芍药妖娆怒放,将个销金窟点缀得分外香艳。不少娇丽女子笑面盈盈,裙裾飞舞,穿梭在诸多寻芳客之间行酒猜枚,好不热闹。
鸨母手挥团扇,扭摆着腰肢,正不断招呼厅堂上的恩客,忽然瞥见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缓步入内。这人一身青衫,宽袖轻拂间十分飘逸。头上亦戴了顶青竹笠帽,玄纱低垂,遮住了脸。灯焰里,男子一头长发乌油油的,泛着润泽,如匹墨色绸缎垂在背后,显见是
个年轻人。
那鸨母久经风尘,一双眼睛何等犀利,滴溜溜一打量已发现这青衣男子虽然衣着朴华,用的布料却是苏杭一带最受富贵人家追捧的上等料子,束腰缎带上镶着的一块翡翠麒麟更是碧透莹润雕工精巧的上品。再看这男子步履从容优雅,多半是个出身清贵的世家子弟
,当下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哎哟,这位公子是新来的啊!菲娘、采芹,乐儿,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见过公子。」鸨母一叠声便唤了几个院里的红姑娘。
几个娇媚女子应了,裙带香风围将上来。
青衣人似乎有些不习惯这风流阵仗,举袖将几个女子挡在一边,这才清咳一声,朗声轻笑:「妈妈,我是来找人的。」
鸨母只道这年轻人面嫩,以扇掩口取笑道:「公子瞧您说的,来我这怜香院的客人,可不都是来找姑娘们寻乐子的。」
边上站得近的女子和寻芳客听到了,无不笑出声来。有个女子索性上前握住青衣人的胳膊,媚眼如丝,挺着半坦酥胸朝他身上直挨了过去。「公子要找的,莫不是奴家么?」
「姑娘请放手。」青衣男子声音里不由得透出些微窘迫,轻轻推开那女子后才对鸨母道:「我来这,是要找个男人。」
「啊?」鸨母脸上的媚笑一下子僵住了。等看见青衣人已径自行到楼梯边拾级而上,她才回过神来,追着青衣人的背影也上了楼,边嗔道:「我这里可只有娇滴滴的姑娘们!公子若要找小倌儿,可走错地方了。」
青衣人脚步不停,目光逐一扫过二楼各间厢房门口小木牌上的名字,微笑道:「不会错。我要找的人,就和这儿的琼枝姑娘在一起。」
鸨母愣了愣。走廊那头的一间厢房门猛地开启,一人步出,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眉飞入鬓,俊逸出尘,微翘的嘴角却噙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淡淡讥诮。望见正朝他走近的青衣人,青年眸光一凝,脸色倏变。
「哥,这次我总算找到你了。」青衣人笑叹。
青年面沈似水,陡然一拍身边的雕花栏杆,借力腾身跳下了楼。楼下众人惊呼声中,青年已翩然落地,更不停留,拨开人群便往外发足疾奔。
「苏公子?公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从那间厢房里冲了出来,正看见青衣人衣袂轻飘,也跟着纵身跃落。男子微扭头间,帽檐下的玄纱飞扬,露出俊美的侧面,恰巧落入她的视线中。
琼枝忍不住咦了一声,怔住──这青衣人的容貌,居然和刚从她房中离去的苏公子一般无二……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蹿出了怜香院。嫌花街上车马拥挤,前面的青年干脆足尖轻点,飞身飘上了屋顶,青衣人随之跃上屋顶紧追不舍。两人身法均是奇快,月色下只见两点淡淡影子飞掠而行,宛若浮光。
越过数条花街柳巷后,渐近郊野。四下没了灯火,月光因而显得越发清皎,穿透薄如轻纱的云层,拂照着江岸边的古津垂柳。渡口仅有竹亭一座,不见船只。
「哥哥,前边已经没有路,别再躲我了。」青衣人长叹,涩然苦笑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可每次你都避而不见。哥,你是不是恨我独占了爹的喜爱,不打算认我这个弟弟了?」
青年的脚步微一凝滞,停在了江畔,却未回头,任由夜风吹拂起他发丝衣角,在空中凌乱舞。
见他不再奔逃,青衣人也放缓了步子,走到青年背后,伸手摘下竹笠,黯然道:「哥,跟我回小筑吧,否则我辈子都难以心安。」
「慕遮……」苏未名终于缓慢转过身来,凝视着暌违多年的弟弟,后者眼里满是愧疚之色,令他无法再硬起心肠对弟弟不理不睬。况且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在江湖漂泊浪荡,纵有孤独自怜时,他恨的,也只是偏心的父亲,还有断剑小筑外那片烙下他屈辱记忆的梅
林,从未对弟弟有过丝毫怨怼。
「你是我亲弟弟,我怎么会来嫉恨你!」看到苏幕遮的神情因他这句话明显轻松了起来,苏未名也不禁微微一笑,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自嘲地勾起了嘴角。「不过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可不想再被爹追着要打要杀的,呵──」
「爹他老人家七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一句,截断了苏未名的话音,讥笑也凝固在了脸上。他震惊地看着弟弟,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半晌,才艰涩地道:「你说什么?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这事。」
他的反应,早在苏幕遮意料之中。苏幕遮拉起兄长的胳膊,叹道:「哥,自从你走后,爹就病倒了。我那时还年少,剑术尚未大成,不能独当一面。关总管他们生怕爹病倒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会有仇家宵小欺上门来,所以一直对外隐瞒着爹的病情。」
他端详着苏未名月色下苍白的面容,安慰道:「哥哥,七年前爹去世,并没有声张发丧,你当然不会知道,不用自责。」至于父亲是被兄长气得病倒,他自是绝口不提,免得兄长更负疚。
再多怨恨,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苏未名呆立着,胸口闷涨,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怎地,眼窝一阵发酸,他急忙别转头,不想让弟弟见到他的软弱,却听苏幕遮低声续道:「不发丧,是爹的遗命。哥哥,爹他老人家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找你回去
,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外流浪。你一天没回断剑小筑,爹的灵柩就一天不下葬。」
「……你少来骗我……」
「哥哥!我怎会骗你!」苏幕遮无奈地转到兄长面前,盯住兄长发红的眼圈,一字一句:「爹早年虽有许多不是,可他临终前,到底还是挂念着你,放心不下。你就别再记恨他老人家,回家去吧,也好让爹尽早入土为安。」
苏未名闭目,唯有嘴唇轻微颤栗着,良久,点了下头。当年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已经令他抱憾至今,不想再连父亲的遗容也不得相见。
他长长叹了口气,自漫长的回忆中挣脱,将目光从家祠方向收了回来。一摸衣裳,在外站立许久,沾露微湿。
东方天际已乍现一丝橘红色的亮光,正缓慢撕开青寥寥的天空,照上藏剑阁周围高低错落的屋瓦花木。
一个腰背佝偻的苍老身影穿过黎明时分的淡白雾气,执着芦花笤帚走到藏剑阁楼下,开始慢吞吞地扫地。
苏未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随弟弟悄然回到断剑小筑,迄今已近一载。
他始终抹不去当年默林中的噩梦阴影,虽然那时他喝醉了酒,对那个男子的面目声音都迷迷糊糊地记不清楚,但他一直怀疑那淫徒是小筑门人,哪肯在那人眼前露面,任凭弟弟百般劝说,他都不为所动,终日藏身在藏剑阁内,除了弟弟幕遮,不与任何人见面,更
叮嘱弟弟不得将他的存在告诸众人。苏幕遮不明所以,又唯恐逼问得急了,兄长一气之下又要离家出走,只得作罢。
苏未名对小筑里众多门人仆役,唯一有好感的,便是当初时常去乡下探望照顾他的九叔。既回了家,他倒并不想隐瞒老人,一日心血来潮想让弟弟找老人来与他叙旧,结果却被弟弟告知,真正的九叔早已病逝,如今这个,竟是天一教的前教主申无梦乔装改扮而成
。
他惊愕之余,向弟弟追问详情。苏幕遮也是在祭神峰门人攻打小筑一役后,听关山雨等人说起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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