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
“颜医生来了,他怎么来了!”
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如锅里沸腾的油渍一般各自拥堵、扩散。
苏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颜东拽到胸前护着穿过人群,沿途寂静了数秒的记者们此时更如一群蜜蜂拥了上来,他们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么重大的新闻。
本来今天来听苏沫关于茶道的讲座的记者都是为了挖苏沫本身的新闻价值的,甚至送了苏沫一个称号——“年度整形女孩”。在美国,堕胎和整形都是属于有悖人性的行为,尤其苏沫是彻底的改头换面,因此吸引了数十家媒体的注意力。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一定听从颜东昨晚的建议,拒绝这次讲座。苏沫想。
“如果你们再这样扰我的病人,诊所下个月的新科技发布会都不会向你们发邀请函!”这一句咬着牙缝迸出来的话果然奏效,记者们明显开始犹疑,苏沫则顺利被颜东保护着坐进了车。
好像连周遭的空气都快凝结成冰,冰度悉数都来自于身侧的男人。
她侧了侧脸。
他沉默地开着车,窗外的雪不偏不倚打在玻璃窗上,被他毫不客气地用雨刮割开,留下一滩混乱的水渍。
苏沫捏了捏包角,印象里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的样子,颜东一直都像午后和煦的阳光,温暖、柔软、没有脾气。
翌日的报纸来的比往常都要轰动。
桌上只有汤匙碰撞瓷碗的声音,苏沫和颜东很有默契地不说话。
苏沫往面包上涂了一层黄油,将报纸递到颜东面前,语气尴尬:“颜东,你出名了。”
他等着她的下文。
苏沫摊摊手,“我知道我闯祸了,因为我这件事,连累的口碑一落千丈,记者将你昨天的态度描述成‘蛮横不讲道理’,我认为真是有失公允。不过这张照片拍得还蛮帅。”她竭力转换着话题,一如以前每次闯祸一样。
颜东顺着她指的地方瞧去,正好是他将苏沫护在怀里的一张侧面照,夜蓝色的西装闪着光亮,将受惊的她紧紧围在怀中,宛如星星包围着冰清玉洁的月亮。
他微皱眉,“早知道会乱套,当初说什么都不该答应让你去参加这个研讨会。”
早知道,早知道,这世上如果真有什么早知道那就好了。
【贰】
苏沫次恢复活动的意识时,就被包成了个僵尸。
疼是她唯一的感受。
浑身缠满了绷带,完全不能活动分毫,她的病房里没有镜子,可这不妨碍她得知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呀!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来我们真以为你要成活死人了!
老美们总是这样直白,也许并无恶意,却让当时的苏沫一度失声。
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高个子。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比陌生的英文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时间、地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浑身是伤——脑袋里如雪花碎末一样,还有少时看的电视失去信号时满屏的嗡嗡声,于是在病房里围满了愈来愈多面容疲倦但真心雀跃的白衣天使之后,苏沫终于无比惨痛又沙哑地首度发声——
“啊!”
所有护士都在她幼兽般绝望的嘶吼中避退、沉默。
偏在此时,颜东出现了。
那是苏沫次接触到那双眼睛,忧郁的、温和的、有故事的眼睛。
她很抗拒他。
这是她丢给颜东最初的感受。
她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和记忆,而且不说话,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凡他问她什么,她都只会睁着一双找不着焦距的大眼睛看着他,许是因为除了眼睛之外的地方全被缠上了纱布,所以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渗人。
颜东的导师说:“这样大的火势,眼睛还能幸存下来,完全是老天开眼。”
所以颜东对苏沫说,“你更应该要有坚持下去的希望。”当时的窗外已是夏天的尾声,颜东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又相继给她安排了几次手术,苏沫不反抗,总是很听话地在她们要求的时候穿上弹力衣,人却在不可避免地消瘦下来。
改头换面。
这是完整如初的她站在镜子前的反应。
可下一秒,苏沫就笑了,无比自嘲的。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又何来改变一说。
颜东所有的朋友都说苏沫简直倔极了。
乖戾、偏激、对世界怀有敌意,是刚出院时苏沫的性格,她拒绝颜东为她张罗生活的示好,每时每刻不在策划如何从他宫殿一样的世界里逃离。
终于,她成功站在洛杉矶无比开阔的冰雪里。
苏沫去了唐人街的一家餐馆打工。
不幸的是,她连刷盘子、送食物这样的活计都无法胜任,在手触碰到冰水的那一刻,疼痛连体一般迅速扩散至弹力衣下的全身肌肤,撕裂拉扯,让她一个哆嗦,盘子“哗啦啦”尽数摔碎。
经理忍她的笨拙很久了,直接抄起离手边最近的毛巾朝她扔过来,:“千金大小姐的样子!赔了钱给我立刻收拾东西滚人!”
被毛巾稳稳盖住头的苏沫满鼻腔都是黏腻的油烟味,恶心如蛆虫一般在鼻腔和唇齿之间游走,明明内心排斥无比,外在却只是慢慢低下了头眉眼顺从:“我错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很需要这份工作。”
“她不需要这份工作。”
声音比人更快出现!
苏沫惊愕看向门口穿着风衣的男人,冰霜从他的眼角一直浸染至全身,仅仅十一个小时后,颜东就找到了她。
苏沫抵抗地跟着他走出餐馆大门,颜东沉默很久,呼出的气都在洛杉矶的冰天雪地里变成了白色,他的话轻飘飘地闯进苏沫耳朵里,全是不经意的疼痛和无奈:“为什么你的敌意都要留给对你好的人,却要向不熟悉的陌生人卑躬屈膝,讨一份艰难无比的生活。”
苏沫颤一颤,无法回答。
颜东转眼就给她安排好了私立大学的学籍,他将厚厚一摞书摆在她的面前,语气轻暖:“你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去学校里完成学业,多认识一些朋友,如果你觉得欠我什么,以后毕业了工作了再还。”
苏沫笑一笑,反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没有回答。
苏沫捧起一本书翻了翻,又笑道:“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我。”
颜东怔住,苏沫丢下书就下了楼,颜东看着晃动的房门若有所思,曾经苏沫感激他不顾一切为了她和死神拉锯,没有放弃她这样没有生存价值的活死人,那时他的答案是:“你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是你无比顽强的求生意志让我决定救你。”
——也许还有其他不能够说出口的原因。
比如那场相似的大火,比如再也救不回来的旧人。
一切的一切,都将我想要对她的好全部延续到你的身上。
这也许是我最初决定拼尽全力保存你的原因。
番外之颜东:洛杉矶没有你爱的蔷薇2
【叁】
很小的时候,颜东有两个好朋友。
高子乔、陈以航。
高子乔是属于让所有大人都头疼的那一种,白恤上从来都是擦不干净的泥巴,瘦瘦长长的身板上顶了个大脑袋,那里面仿佛有无穷尽的坏点子在往外冒。
好好学习、考试这些夸奖从来都与子乔无缘,而打架、恶作剧总归他是常客,每次高业年气势汹汹地要来抓子乔,他上一秒还高涨的气焰瞬间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蹭蹭蹭就瘪了。
高业年气急了就抓着子乔的衣领,将他拽得离地,然后高子乔就张牙舞爪地嚷嚷直叫:“爸!爸我知道错了!你放我下来啊啊啊!”
万年的陈以航就沉静很多,每次看到这样血腥暴力的场面,颜东常常怔怔不能言语,再一回头看向陈以航,他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依旧无比沉稳安静地在嘈杂的环境里搭建属于自己的王国。
这一点,颜东是很钦佩他的。
“妈妈,为什么以航不住在院子里?”
徐夜凉每次听到儿子这样问,就会摸摸他的头说,“颜东,不要和小航玩得太近,知道吗?”
“为什么?以航很厉害的,学校里好多同学都喜欢他,老师也总给他发小红花。”
“那以航和子乔只能选一个给你做朋友,你会选谁呢?”徐夜凉蹲低身子,目光和年幼的颜东持平。
颜东瘪嘴,不懂妈妈为什么这么问,昂头固执道:“我选以航,他很酷。”
年幼的孩子对自己向往成为的那类优等生描述时都会贴上类似于“帅”、“酷”的字眼,颜东也不例外。
“可爸爸妈妈要你选子乔。”
徐夜凉说完就站起身,口气不容置喙,颜东望着她的背影眼睛瞪得又惊又大。
颜东虽然年幼,却也在这样日积月累的防备中在自己的心间贴上了“以航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太喜欢他的父母”类似这样的标签,也会在陈叔叔带着小航来自己家里的时候躲在墙后面默默看着客厅里爸爸和陈叔叔的寒暄,纳闷为什么爸爸妈妈表面上还要装得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
看不明白,却更想要去一探究竟。
那时的他虽然不能真正明白大人之间那些话的含义,却偶尔在陈以航投过来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无比清晰地读到他眼睛里、以及心底深藏着的敌意。
他或许是讨厌自己的。
这让颜东很失落。
那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大院里忽地响起了两声婴儿的啼哭,颜东对过的高子乔猛地站起身子,将弹珠一扔,瞪大了眼睛提议道:“杨叔叔家有小宝宝了,走我们瞧瞧去!”
房间里满是人。
颜东和高子乔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看到了并排躺在摇篮里的双生姐妹花。
“真丑!”高子乔附在颜东耳边说,“皱巴巴的。”
颜东没有说话,手来回在白衬衫上擦了好几遍,然后才敢伸出手去触了触她们粉嫩嫩的脸蛋。肉嘟嘟的,软软得就像是刚出炉的馒头。
“欸。你说我们刚生下来的时候也长这样吗?”颜东的心底满是对新生奇妙的感叹。
子乔不乐意了,他嚷嚷道:“我们怎么可能这么丑!我们可是无敌美少年!才不像她们,要我说她们俩长大后肯定没人要,丑姑娘丑姑娘!”
话音刚落,摇篮里的妹妹就开始“哇哇”直哭,不知是听懂了高子乔的疯言疯语,还是被他刺耳的音调惊吓到,一时间众人都急得直转,高业年闻言又气势冲冲跑过来就要揍子乔,子乔吓得满屋子乱蹿,像只猴子。
“小兔崽子你别跑!”
“不跑、不跑不是要被你打死!”
“你、高子乔你给我回来!回来向你杨叔叔的女儿道歉!”
“她俩能听懂道歉才怪!我不要我不要我偏不道歉!”说完还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高业年的火气显然又上涨了好几个点:“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
颜东捂着嘴巴笑,笑得肚子都痛了,一旁的老阿姨们真是又急又气,直叫道:“哦哟作孽唷!高子乔真是个活宝唷!”
在一片喧闹中,杨颂荏越哭声势越浩大,所有人挨个哄也不管用,到后面带着摇篮里的姐姐也受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可后来姐姐哭得累了、睡了、妹妹依旧还在哭,然后姐姐又被她吵醒了,也跟着一起哭。。。。。。没想到妹妹这一哭就整整哭了两个小时才肯消停,也让所有人次体会到这个杨丫头是个好哭的能手。
日子在凉城的泡桐花影里呼啸而过,颜东的失落却与日俱增。
不知为什么,那个肉嘟嘟的渐渐长大的杨颂荏似乎格外喜欢黏着陈以航。
“以航哥哥,高子乔那个家伙说找到一个秘密基地,我们一起去探险好吗?”
“没兴趣。”
“以航哥哥,那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今天天气很好的。”
“没兴趣。”
“以航哥哥,那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啊?”
“反正不是和你一起玩。”
说完男孩子就拎起书包酷酷地走了,而捧着洋娃娃刚刚还黏在陈以航身后现在却无处可去的杨颂荏忽然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每逢此时,颜东就对着陈以航的背影恨得牙痒痒,杨家二小姐惊天动地的哭功自她出生那天起可就是享誉全凉城,颜东更是久仰大名,每次陈以航都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他,自己轻飘飘走人,而颜东总是又做鬼脸又买玩具又学骑马,耗尽毕生力气才能讨她欢喜。
而欢喜后的杨颂荏反应又会是——啊!以航哥哥上次答应我要去偷王大叔家的桃的,我要去找他!
这样的光景似乎早就注定了他们三人终此一生的格局。
【肆】
窗外的雪不曾停过。
“唷!这么冰天动地的天气,颜医生你家里的壁炉为什么都不生火,冷死了冷死了。”
朱迪个头不高,身材胖胖的,脸上还有顽固的几粒小雀斑,可这都不妨碍颜东和苏沫对她的喜欢。苏沫常被她的直性子逗得咯咯直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她看来纯属无聊的那些“肥皂美剧”、“上东区的八卦头条”、“苏格拉风情街又推出了新的羊排套餐”。。。。。。经过了朱迪滑稽又夸张的声情并茂表演之后,都变得让苏沫觉得好奇至极或是食欲大增。
人和人相处是需要缘分的眼缘的,苏沫想。
“颜医生,你不介意的话我就自己动手了哦!”
在还没有等到确定的回答之后,朱迪俨然已经像个主人一般跳到了壁炉边,熟门熟路地生起了炉火,“哎哟冷死了,这么冻的天当然需要一些温度。”
“对吧?沫沫。”朱迪用蹩脚的中文想要寻求苏沫的认同,然而回头的那一瞬,她脸上的笑容就此定格,苏沫的脸色很是苍白,眉间都是嫌恶,那表情实在是不能用友善来形容。
至少,是朱迪从没见过的表情。
她有些受惊,也有些局促。
苏沫就那样钉在原地,死死看着朱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向她肥肥身躯后面一窜一窜的火焰,像张牙舞爪的舌头。苏沫的头有些痛,脸色也更加阴翳。
这样的气氛很压抑,于是刚从二楼下来的颜东的声音就显得更加不合群:“沫沫,朱迪,我刚刚在苏格兰风情街订好了位子,我们去涮羊排吧。”
话音未落,他意识到了不妙——
果然,苏沫的攻击性再度爆发,她开始没命地拿起手边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朝那个火源的地方扔去,瓷碗、枕头、咖啡壶朱迪被砸到,狼狈又惊恐地四处逃窜。
颜东立刻跑到苏沫身后,将她压在自己的怀里拼命束缚她的行动,可苏沫还是不肯妥协,甚至直接用牙咬上了他的手腕。
唇齿间似乎有短暂的颤抖和他疼得抽气的声音,继而是更加坚定的伸过来另一只手臂,也心甘情愿地让她咬。
一旁的朱迪吓哭了,颜东回头,断断续续对她说:“抱歉朱迪,沫沫现在不大好,我们下次再约。”
朱迪连连点头,离开时甚至都忘了拿自己的围巾和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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