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也从不知还有个这样风采出众的舅舅。”看著眼前缓慢向自己伸出手的戴九阙,沐清流退後一步,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却是,明显的拒绝。
半途认亲。这点……倒要怪皇遗月了……
後者却显然没有注意这淡淡的不满。
皇遗月一双很少带上主观感情的眼眸,此刻正如数九寒天冷霜降,且,前所未见的犀利。可赞的是那黑衣的男子,被这样的眼神锁住全身,也不见半分拘谨,神情自若,视若不见。
“清流,过来。”
沐清流看了看发话的人。明明已十二分不悦……怎麽,偏偏要把这句话说得那麽温柔。
甚至,完全不能拒绝。只能顺从地退到一边。
戴九阙的视线一直追随著沐清流的身影,明明是很温和、很正常的神色。这眼神,却让沐清流一直皱著眉。
话却是对皇遗月说的:“师弟,他跟我可算关系匪浅,你怎麽还这般戒备……”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突然袭来,已快擦上面门。戴九阙疾退一步,身法看起来竟也不错。然,脚步才落稳,却震惊地听见耳边寸许处响起一个幽冷的声音:“把你的狗眼给我收回来。”
皇遗月静静站在他面前,美丽的双眸隐含怒气。雪白的衣袂,正仿佛被这怒气激起,悠悠地飘动。
“收回去?这是九歌的孩子,为什麽我要放手?”戴九阙挑挑眉。笑容里,带上嘲讽,又似疯狂。仿佛不曾注意到左肩慢慢渗透出的血迹,“你凭什麽以为和九歌有关系的东西我会放弃?只可惜……皇遗月,他怎麽偏偏更象你!”
“我给过你机会,别怪我不再留情面。”皇遗月微眯双眼,眸里冷光骤现。
不是谁的主意,都能打的。
“呵……你生气?二十多年,到第一次见你生气,怎麽,他比九歌还要重要?”
这空间忽然便静默了下去。两双眼睛齐齐盯著皇遗月。可惜,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直让沐清流心里说不清的失望。
总以为,皇遗月对他的好,总掺著戴九歌的因素。这一个证实的机会,有人却不配合。
“还有,你忘了?师弟……”黑袍男子眼底的光慢慢沈了下去,凝聚成一片诡谲而深邃的黑暗,“你难道忘了?若是以前,你自是我们四个中最出色的,可现在……”
话到一半,他忽地意味深长的望了沐清流一眼,那笑绝非善意,那语气甚至是幸灾乐祸。
许久,又继续道:“早在红忆告诉你‘命星’之事很久之前,你不就发觉了?所以,做了‘以命换命’……你因为他,不得不隐退九年。亏得重影楼还打理得来,但你自己,还有几分功力在?”
皇遗月轻哼一声,淡淡道:“只能对付对付你。”
而沐清流此刻,因戴九阙那话,一时怔忡当场。如遭雾蒙。那句话,不能完全理解。却好象……好象……有自己的原因?
而,皇遗月隐退九年……难道分开的那几年,不是“应该”,而是“必须”?
头脑不再灵清,灵台一片混沌。这其间,似乎有人握了握他的手。
意识再次归体,正好听黑袍男子声线忽地拔高,狂笑道:“哈,对付我?我有什麽好对付!九歌已经是你的了,你早就赢了,还比什麽!还比什麽!”
笑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尖利刺耳,乍听之下如鬼魅嘶叫。再听……却是,鬼魅的恸哭。我笑诚自恸,非独为君悲。
皇遗月不知为何,却只是冷眼旁观。不出手,也不劝阻。
戴九阙笑著笑著,一纵身,向地宫大门处跃去。“师弟……只怕,你也悠闲不了多久。下次……可不会这麽简单。”
黑影最终再看不见。地宫空寂。
“爹,难道说……他对母亲……”沐清流犹豫了下,生怕这个问题会触犯到皇遗月。
“恩。”
“是兄妹吗?”
“恩。”
沐清流开始心下怜悯起那个所谓的“舅舅”了。紧接著又想到一事。
“还有,他刚刚说的……是我害了您?是我做了什麽?”
“他说谎。”皇遗月斩钉截铁地说到。
沐清流掂量著这句话的真实度。
“清流……”
“恩?”沐清流转过头,正巧看见皇遗月靠在断柱上,轻轻喘息,“爹?”
心头一紧,连忙迎上去察看。皇遗月摇头以示无碍,脸上却渗出一层薄汗。
……眼帘盖下,睫毛纤长浓密。而近在眼前的脸,清冷,却美丽。因喘息,胸口不间断地起伏著。
沐清流还是怔了一怔。就算,并不是多在意外表……就算,这脸不知看了多少次……
可是,会对这个人起这种心思,实在是怪异。所以,这感觉,应该是……错觉吧。
放下胡思乱想,又探了探脉息。忽快忽慢。确不是很好的迹象。
“您这到底是……”
“……累了。”皇遗月避重就轻地答,见沐清流明显的忧虑之色,又补充道:“若平时,不是这样。”说著,运气强压下不适,转身跨过横在地上的断柱。
神像,应该就在里面了。
石阶总共是三十七级。每一级上,左右各供奉著一座神像。最上面的神龛,自然便是湿婆神。座上有扁“梵我同一”。座被上当刻的是婆罗门教经典──吠陀。
术界传得神乎其神的湿婆神像。头部只有拳头大小,倒是精细非凡。却丝毫看不出任何灵力波动。
皇遗月将神像的头部仔细收好,再有些撑不住,滑坐在神座,从新调息起来。
……那混蛋说的是,“以命换命”的确是,似乎换去了他一半的命。
只可惜。不会有人後悔。
他垂下头,气息有些重。耳边却依然听得到,那细微的……
头顶上方传来低沈的轰隆隆闷响,仿佛野兽含在喉里的嘶吼。那声音由远至近,最後变成惊天动地的巨响。屋顶上簌簌落下金粉、碎石。
皇遗月脸色微变,低叱道:“快走!”猛地一挣,身体却依然乏力,无动於衷。
抬头,见沐清流还不动,又催促:“先走,这是朝廷的火药。”
沐清流恍若未闻,举起衣袖,一言不发,温柔地擦拭著皇遗月颊边虚汗。没有半点要顺从的意思。
“休息片刻,我自然就……”
“那我在这里等,和在外面等,有什麽分别?”沐清流轻笑,再一本正经地说:“外面前有官兵後有城主,大师伯也不知走了没,孩儿这一出去,若有个好歹可划不来。”
皇遗月微不可察地一怔。
缓缓地阖上眸,放松了身体。
许久许久,正忙著替他试汗的沐清流,忽然听见这样一句低语──“恩。不如留在我身边。”
剑影重楼(父子)正文第二十六章
章节字数:2781更新时间:08072813:03
……这实在是令人心动的话。
说者无心。听者的手却一抖,连带著,指尖不经意,带著眷恋地擦过那略显灼热的肌肤。明明只是因为旧伤复发而体温升高。为什麽却让人认为,那热,正是那人心中的温度?
这时,那人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尽了往日的孤寒清冷。这样的皇遗月……
沐清流下意识退了几步,手臂却遭人大力擒获。皇遗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手抓住沐清流的手腕,另一手臂则绕至其身後,虚拢著腰。彻底控制的姿势。
似乎,只要再多一秒、一眨眼的瞬间,便可以真正拥之在怀。
这样的他……沐清流竭力地保持著安定,心里却在打鼓。自始至终,皇遗月固然冷漠了些,却也是暗含温柔。象如今这样,却是从未遇见过。冷淡,最让人心安,这样却……
而且,为什麽要以这样的眼神看著他,却什麽都不说。
沐清流低眉浅笑。恭敬而顺从的姿态。实质上却只不过是,为了避开那人的视线。
封闭也许上百年了的地宫,空气里含著酸腐的味道。氧气稀薄,越发让人不知所措。万籁俱静。以至於……“哢嚓”,踩碎石块的声音,这样突兀。
“父亲,那边有人。”沐清流淡淡到。
“恩。”应了声,却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
声音突然停了,象是被什麽惊住。
“……我想,师兄,你能当我从来没出现过吗……”
沐清流寻声望去。紫衣加身,头戴紫金白玉冠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下。笑容……有些尴尬,还有惊恐。
皇遗月淡淡的看过去。明月般美丽的眸里半点情绪也没有。不是责怪,也不是阴沈。
但,蓝如漆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强笑道:“师兄这是告诉我……现在滚也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沐清流微微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到,一边却小声问:“爹,他来这里做什麽?”忘不了,皇遗月曾证实的,这人与婆罗门教私有勾结。现在又有什麽居心?
“……没什麽。”声音似叹息。
沐清流仍旧笑著──就这麽,糊弄过去了。
蓝如漆左右瞄瞄,假意清咳一声:“咳……师兄,这座城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守不住了。我是来……送师兄出城。”
“带路。”皇遗月漫不经心地答应。
蓝如漆定定地看著他许久,笑容越来越灿烂,忽然轻快地说:“师兄,你知道。就婆罗门那群臭虫还配我来伺候他们?我只答应了送你入地宫,可没答应不送你出。我可是知道师兄你绝对应付得过,所以,师兄不会怪我是吧?”
被问的人没有反应。反倒是沐清流替他,以笑代答。
所谓出城,必靠密道。这水中之城要挖条密道,可是难中之难。
出地宫,一路急匆匆赶回蓝府。前殿里,居然黑压压挤著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有人提老携幼,竟是全家都聚集在此。很奇怪,这麽多人,前殿竟然鸦雀无声。千双眼睛,静默地看著悠然步入大殿的蓝如漆。无比的肃穆,无比的恭敬。
蓝如漆低声解释:“这密道本就是为全城人避难准备的,这里基本就是城内所有人了。也有的人不愿离开家乡,就留在了城里。你们要走,也只能从这里。”
望著潮水般的人流,他忽然朗声道:“澜音,开启密道。”
大殿中央本绘著一个龙形图标,可容数十人齐站。此时,这块图标正整个,缓慢地下陷,露出下方巨大的空洞。
冷傲的青衣女子双手交叠身前,静静立在密道口。
沐清流走过她身边时,问:“你不走吗?”
“不了,”谰音笑了笑,摇头,又转向皇遗月,“月公子若有一日回到白眉谷,请代谰音向师尊请示。便说,谰音幸不辱命。”
颔首示意,皇遗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沐清流对这女子心有好感,正待多问几句,却被身旁的人强硬地拉开。“她有分寸,何必那麽关心。”
沐清流哑然。这人今日怎麽说话这麽怪?
皇遗月却不理。随即,牵著沐清流,头也不回地融入滚滚人流,两人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蓝如漆走到她身边,笑容痞痞。“你家月公子可走了,还不快追?出了这破城,找人可不容易。”
澜音对他从来没过好脸色,冷冷道:“公子还是快快离去吧,朝廷铁骑不可小窥,惊了公子可不好。”
“我也想,”他无所谓地答到,“可是,一次走这麽多人,道塌了怎麽办?本公子可只好留到下一班才走。”
已然千人,其实,何妨再多一人。
已是个玩物丧志典范的纨!公子,何妨……何妨再任性一些?
澜音惊讶地看著他。忽然,泪如雨下。
◇◇◇◇◇
“……连三师伯也不走吗?”
“他不会走的。”
人流若比如水,此时定然是惊涛骇浪。两人不象其他人那麽急著逃命,仅仅是悠悠荡荡不紧不慢地走。所以,外型上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沐清流被挤得东倒西歪。
最後,皇遗月不得不将他揽在身侧。
沐清流双手扒著皇遗月的手臂,顺势靠在他肩头。闲闲地观望起风景。
……离前面那个人的距离也不过一指头远。连那人头巾有几条皱痕,都数得一清二楚。人们的表情都多少带著慌乱。偏偏那些拉扯著整个家庭的,负担较重的,脸上都多带了分坚定。
那是一种可以给人温暖的表情。如同身边这个人一般。
他忽然打趣道:“爹,你看我们现在象不象个普通人一样,城难当头,便一起跑了就是。”
问出这句话时。他突然有种错觉,四周的吵杂全被抽离,只剩一人的影象。白衣,发是乌黑,轮廓美丽,眸美如明月冷如雪。是这样美好的一个身影。
但,似乎不仅如此……那人还应是,那样温柔。
心底有什麽东西渐渐明朗。
城难当头,便一起跑了就是……
原来如此。答案如此简单。
无论是山遥水阔,悠闲於世外之间。还是处居市井,於大难日为逃生奔走。原来都是一样的生活。无论身边这个人是否叫作皇遗月,抑或换了个名、换了张脸。原来,都是没什麽分别的。
是什麽时候开始,他只能是他?
只是……不知天上的月,懂不懂人间的情感?再者,血缘,这个锁链,会是永远的深渊。即使他不曾在意,又怎知那人心中是否乐意?……一般日呢,应该是不会吧。
皇遗月对他千般好,只因为……是唯一的亲人。也许还因为,是爱人唯一留下的凭证。
想到後一种,心中一阵隐痛。
但他终究是沐清流。换作沐清流来想这事,他会有这样一个想法──怎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不就好,根本是无所谓的。
抬头,迎上那人探询的目光微笑,眉目清雅如水。
剑影重楼(父子)正文第二十七章
章节字数:2917更新时间:08082111:49
──我会争取。但能不能得到,是你来决定。
“你怎麽了?”看著眼前的人笑容忽然变得有分诡异,皇遗月疑惑地问。
“没……大师伯是母亲的哥哥吗?那你和母亲岂不是从小就认识?”
一瞬间,沐清流以为自己从皇遗月的眼里看到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没来得及细想,却听他淡淡答道:“她与戴九阙师承不同,自然不在白眉谷。只是以前的确是见过几次面。”
“後来?”见过几次面,可以是一见锺情,还可以是再见倾情。
然而沐清流表现得并不急噪。活人比死人有更多的时间。
“後来?”尾音上扬,十足的困惑。
显然,沐清流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没问出来。但若要他继续追问,他又实在开不了口。一时有些许懊恼。
然而,在他垂头沮丧之时,当然看不见,那个以那样迷茫语气的语气反问的的人,嘴角却含著,九分淡然一分促狭的笑容。虽然若不是细心观察,便根本看不到。
“清流,你觉得然後是怎样的?”
“嗯?”沐清流为这意料之外的问题而愕然,左右斟酌了一番,只有从侧面回答道:“想必是极其相爱的吧?”
“为什麽?”
隔了许久许久,皇遗月忽然轻声问到。依然是清越美妙的声音,怎地……带著隐忍的不平静?也似乎……恼怒?
沐清流无言以对。并且,更弄不明白,原本轻轻搭在腰上的手,为什麽现在要勒得他生疼。
全是这些古怪问题的缘故吗?
话虽如此,仍然仔细思考那个“为什麽”……脑中忽然闪过那时的画面:雪霁天晴,一片披上素妆的白桦林中,美丽如冷月的白衣男子,抬手轻柔地拂开墓碑上的残雪。
“你真的对母亲……很不错。”好吧,其实他可以承认,自以为尚好的肚量,其实连一把死人骨头都容不下。
抿唇静默片刻,皇遗月忽然低头淡淡一笑。薄唇化为一个优美的弧度。而美丽摄人的双眸,一瞬之间,化冰为水。
全部知觉尽数没顶在那般笑颜里。
皇遗月的容貌本就算世间罕见,四周人群里也总有人有意无意向这边瞟上几眼。这下,更呆了一片。沐清流原先还暗道,那些无非庸人。
但他最後也没清高得成。
“很会忽略自己。”那微笑的男子似乎连声音都带上温柔的错觉。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而另一只手,自上而下,一下下地抚摩那一头黑亮的发丝。
人不是顶美,也说不出哪里出众……然而,却有这麽个人,唯一能相处得来。便是这一条,就盖过百种风流。
“……你说,什麽?”沐清流全然听不见那时他说了些什麽,只见嘴唇开合,却是无声。
或者说,属於他的时间,似乎已停止了转动。仿佛所有神智都随著那笑容而飞散於九重天外。当然,也可能只不过因为是心中的人。眼中色相,便丰满起来。
皇遗月一言不发地等沐清流回过神,目光专注而深沈。好似在一心一意地期待。
可是沐清流一直沈默著。
“还是听不明白麽?”
沐清流也才稍稍缓过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问题,脸上神情更为茫然。
见他如此,皇遗月风轻云淡地转过头去。平静地说:“我可以理解。那麽以後再说也无妨。”
仿佛微风过境,那丝美丽却短暂的笑容,如同从未出现,转瞬即逝,
剑影重楼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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