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放开了她!”水湘泠的声音又已变得平板。
唐盈懂得抓住机会,立刻小心地错开些身子,滑出水湘泠双臂的圈套范围,向外跃出一丈,回头——
看到的是,有一个黑影立于三丈外,侧对着她们,身形笔直,就立在灯火投下的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仿佛他就站在两个世界之间!
水湘泠则转了身看向那个人影,根本没有再管唐盈。那个人的剑在她的刀离开唐盈的同时,也离开了她。
斗笠!
唐盈看得分明,那个人戴着斗笠!长袍裹身,袍裾在夜风中如翼在飞展。就见那个人此时却将剑缓缓地竖起,缓缓地抽出一块东西,缓缓地拭起剑来——
好像他的生命中,只有剑,拭剑的手轻柔和缓,就似刚刚水湘泠在自己脖间的轻柔,如同情人的手。
而这个人,她见过!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不可能有人会散发出如此的寒意,能将周围冻结。还因为,这个人穿着的是灰衣,在暗影下不注意看时,以为是黑色,但的确是灰衣。
灰衣、戴斗笠,寒意慑人,还会是谁?
“你,已失踪了八年——”水湘泠的声音又开始有了起伏。
唐盈脚下静静无声地向左前方走出数米,能看到水湘泠的眼,还有表情。
“这些年,江湖人都以为你已死!”水湘泠的眼中出现了亮点,一层层密集。
“我却知道,你没有死!也不会死!当年那个人是谁?”她的眼中已是打散的水晶,亮而散乱,并且在颤抖。
“那个人曾用你的剑在你的面上划过一剑,所以,你才戴上了斗笠?可否摘下它,让我看看你的脸?”水湘泠脚下向前一步,仅仅一步,都似风雨飘摇中的孤丹。
唐盈心一跳,曾有人在这个杀手之王的脸上划下一剑?而且就用他的剑?
谁都知道,杀手的武器是不离身的,“杀手之王”的武器更不可能离身,除非他死!是什么情况能让他的剑到了别人手中?并让别人在他脸上利下一剑?
不可想象!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杀手却还活着!如果照此人从前的传说来看,受到那样的大辱,就算别人不杀他,他也会要了自己的命。但他却隐匿了八年,消失了八年。
“你说,他是谁,我要杀了他!”水湘泠又向前一步,那一步,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
“谁杀他,我杀谁——”灰衣人终于再一次开口,但说出的话让水湘泠怔在当场,也让唐盈怔住。
“凭你,伤不了他,但你若有杀他的意,也会死在我的剑下——”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吃惊!
这个人是在说,水湘泠的身手根本伤不了那个人?但即使伤不了,也不允许旁人有杀那个人的意图?
唐盈甚至看到水湘泠的身子也快速地颤了一下。
而灰衣人已收好了拭剑的东西,寒光一闪,那柄剑已回他的腰间,快得让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动作。
“是因为那个人你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他,一定是他!杀手之王从来剑不刃血绝不归鞘,但凡刃血,必取人命!上一次在一小镇的酒楼中,他们说是你出手干预了那次伏击,我不信,但今日你却又一次空手而归鞘,原来的你绝不会这样,更不会救人……”
水湘泠的声音越说越拔高,甚至明显地激动了起来,仿佛她一直信奉的一个神话被人破灭了,让她无法接受。哪怕她刚刚就在那个人的剑下,如果那个人剑不刃血便不归鞘,便意味着她的死亡,但她依然不愿相信现在这个人会是从前那个人!
从他们的对答中,唐盈更加确定自己原来的猜测,灰衣人的确是曾经的“杀手之王”!也是现在杀手界一直在高高椎祟着的神话人物。
“走,否则杀你——”灰衣人的第四句话出口了,比水湘泠先前的声音更没有温度。
“你真如此无情?”水湘泠停住了脚步,“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我水湘泠的生命中便只有你,这八年来你毫无讯息,人人都说你已死,我却不信,费尽所有心机到处找寻你,花尽所有代价,才从‘竹门’那里得知你当年是因为一个人才突然远离江湖,消声匿迹,那个人不是你的情人,更不是你的爱人,甚至是你的仇人,他在你的脸上给了你耻辱的一剑,我一度以为你因那一剑而真如江湖传言,自刎而亡,但一天没有看到你的尸首,我便不肯相信,八年来,我每晚都做着同一个梦,找到你,杀了那个人!”
“再说杀他,你必死!”灰衣人就如没有听到她先前的一堆语无伦次的话,而是又冰冷地放出这样一个警告。
“我宁愿死在你的剑下!”水湘泠却突然像发狂一般,“告诉我,他是谁?是男是女?告诉我!”
水湘泠甚至向前冲了几步,因为那个人已在往前而去,似乎要离开——
但瞬间后,唐盈便看到水湘泠颈间又已被逼上一只剑。
不可思议的剑!
杀手之王的剑,曾是江湖中最快、最诡异的剑!
现在,在唐盈看来,仍然是,至少她不敢相信真有人还快得过那把剑!
“如果你的刀指的是院内的另一个人,你,已经死,死于这把剑下。”灰衣人仍是反手执剑,身子直得没有一点弯度。
“你……你真正要护周全的人,是那个姓简的女人?”水湘泠的话中是最为明显的诧异。
唐盈也听出了蹊跷,但这是对方故意在告诉水湘泠,如果她想对付的是简随云,现在就不会还幸运地活着。
“为什么?她是个毫无来头的女人,你是为了她,才要救下这个唐盈?这不是你,你从不会救人,更不会为了女人去救人,这不是你!不是你!……”
水湘泠在倒退,一步步后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而那个人的剑并没有划开她的喉咙,任她倒退。
但她在后退中,竟然像鬼魅一般突然折身,向唐盈扑来——
恶狠阴毒的眼神似乎在说,她偏要杀了那个人要护周全的人,哪怕是她死!
唐盈先前受制,是因为没有防备,但这番可不会轻易让对方得了逞,即使伤势未痊愈,也不可能再被对方一招制住,何况她的身手不在对方之下。
但她没有来得及与水湘泠过招,就听到那个如万年寒冰的声音又吐出一句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话。
“当年之人,是我唯一敬服之人,男人——”
水湘泠就像一直在捕捉着那个声音一般,在攻击中仍然听到了那句话,而且听得很清楚,并且十分明白话中似乎并不连贯的意思。
“男人?你敬服之人?”她猛然停了动作,怔怔地呆立于那里,无法回神。
唐盈也无法回神,能让杀手之王敬服的人,是谁?
“他不在时,宅内的人是我会跟着的人。”杀手之王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没有了踪影。
就像被风猛然吹散了一般。
但唐盈知道,虽然看不到了他,但他依然在暗处。而他要跟着的人,是简随云。
是有人让他跟着,保护简随云。
托他之人,是最让他敬服之人,而且是个男人!
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让“杀手之王”敬服,任凭差遣?
夜风,仍在冷冷地吹,那个人离去前带来的寒意还没有退去——
第五十九章风雨际会
“你,就这样走了?”
“不走,你还想留住我?”
寂冷的暗巷,风摇曳着红灯,水湘泠的背脊挺直,语气冷诮——
她今夜已不可能再成功!即使没有暗中的那个人,脱出她刀下的唐盈也不可能再轻易受制于她。这一夜,她注定是失败!
“你走了,这两具尸体谁来处理?”
唐盈并不打算留她,对于一个死也不会开口出卖雇主的杀手,留有何用?
难不成把她杀了?
而地上躺着的,是那两个轿夫,原本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却在眨眼间再也不会醒来。
水湘泠似乎知道她会想些什么,冷笑,依然没有回过头,“为了你,平白搭进的性命不止这两条!”
“的确,第一次相遇时被你杀死的‘冀州五虎’中的一个,也得算上。”
“那等小角色,要利用他们再简单不过、而你少算了一个,那次还有一个随从。”
唐盈想起了那个下人打扮的尸首,“不错,他的尸体是你与我亲手掩埋。”
“一个大家小姐出门,没有下人跟着,极易引人起疑。”
“有道理,你可真是费尽心机。”
水湘泠似乎完全不在意暴露自己手中的血腥,突然大笑,“他是我临时雇来的,不过,再也没有命去花我雇他的银子了,哈哈哈哈……”
她笑如夜枭,嗜血而与黑暗为舞。
唐盈看着她,面无表情——
作为一个杀手,杀人如麻并不奇怪。
但这个女人的背影随着那笑声抖动时,就似带着千疮百孔,有难以描述的灰暗与颓丧,仿佛是一只失去了光明的、没有方向的鸟,并且折了羽翼。
“我想知道,我的人头,值多少银子。”
如果无法知道是谁要她这条命,那这个问题似乎算不上杀手不可透露的秘密?
水湘泠的背更直,瘦削如刀,就似她刚刚拿着的那把刀,收住了笑,沉默不语。
四周很静,静得连犬吠声也已消失。片刻后,在唐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
“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唐盈吃惊,这是一笔巨大的数额,难言的滋味泛上心头,有人为了她宁愿付出这般巨大的代价,自嘲地笑笑,“看来,我的人头的确很值钱——”
“我说过,如果要比试赚取银子的能力,我水湘泠不输任何一个女人。”
唐盈低下了眼——
杀手,是个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职业!天价的杀手,更是用银子堆出来的!活生生的生命在他们手中,便是白花花的银子。
“你为了钱,才成为杀手?”这个女人引领她们游赏这洛阳城时,那般爽朗直率,曾经以为,就这样会交上一个朋友。
“钱?”冷笑声又传来,“我的钱已尽数付给了竹门。”
水湘泠的眼又看向了刚刚那个人隐没的方向,声音突然遥远,“只有成为最顶级的杀手,才能够配得上他——”
这句话,简简单单,低不可闻——
但唐盈听到了,却心惊肉跳!
这个女人把赚来的钱都付出竹门,是因为八年中一直在打听那个人的消息?而她成为杀手,并努力成为一个杀手界的精英,只为了能配上那个人?
听起来,是如此不可思议!
扯了扯嘴角,世间之大,何事没有?她不再看水湘泠,抬步,向水府的大门走去——
而她要从正门进去,并且是一定要进去的。当朱红的门在暗夜中发出被拉动的声响,越开越大后,她的眼自然地向内探望——
然后,睁大了眼。
门内,是宽阔的庭院,大块的青石筑就了洛阳古城曾经的辉煌,月色在平展的院内如水倾泄,明亮、透彻,一览无遗!
有一身形,正立于院中,立在月下,静静地、安详的,周身披着月的薄辉,脸上微微的笑,仿佛早已在那里,等着——
“姑娘——”唐盈轻轻地唤。
简随云是在等着她。一定是的!
“姑娘——”再度轻轻地唤,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简随云站在那里,就似站在空谷中、幽松下、清泉旁,淡淡似云絮,静静如止水,平平无波澜——
唐盈只觉每走一步,刚刚的仇杀便离她越远!每走一步,心便越开始沉淀——
有人想杀她又怎样?身在江湖又怎样?这一刻,她的心,安宁。
“空谷幽兰隐隐香,兰花女子静静美……”
夜风中,水湘泠在听到唐盈的轻唤后身子一震,回头,也看到了门内的那个人,一脸讶异。讶异后,面色恢复平静,眼里却是一片迷蒙,似乎带着惘然,怔怔地、直直地望着那个人,低喃——
“气韵超然,暗香浮动,不争、不语、不媚、不显、不露,不施粉黛,天然去雕饰,原来,兰花女子便是这样的……”
她突然笑,笑里是自嘲,就如刚刚唐盈的笑。那个人能在此时站在门内,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的暗杀早已不是秘密!
叫作简随云的那个女子,早已将一切洞悉。
笑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没落,旋身,她悄悄地离去——
“姑娘……”唐盈已走近简随云,却没有靠她太近,仿佛怕太近了,会将一身的血腥污浊了那份明净。
她的眼里,现在的简随云就是一株兰,开在月下的兰,允自然之雨露,沐日月之光洁,得天地之灵气,不入尘嚣,清则久远……
看到她,只觉远离了世事浮华——
“天未亮,尚能入睡片刻——”简随云眼里的笑很轻,语毕,缓缓回身,向内走去——
就好像宅内就是她的家,坦然又随意。
唐盈跟上,也完全不在乎这里就是刚刚才想要夺取自己性命的杀手的院落。随着简随云的脚步,一直向后院走入——
院子很深,路很长,她们走得并不快,这之间有一段说话的距离。
“姑娘,你早知水湘泠有异?”她轻轻问,夜色中,水府静谧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简随云是怎么看出破绽的?她相信,刚刚那一刻即使没有那个“杀手之王”的突然出现,她也不会有事,因为有简随云。
而简随云就立在门内,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是否已将一切都听去?那个“杀手之王”又是否察觉了她的存在?
应该是不曾察觉,否则不会轻易现身。
“去紫雁山的路上,她,肩头受伤——”简随云的话随夜风轻扬,不高也不低。
受伤?
唐盈点点头,“是的,姑娘,当时的她被冀州五虎伤了肩头。”
“她,未肯让你敷药——”
唐盈再点头,“当时我欲帮她,她拒绝了我。”
“只有你的二哥让她失神——”
唐盈怔了怔,二哥让天下诸多女儿家失神是正常的,但为何简随云提到这点?
看着前面的背影,心神又不禁恍惚,恍惚中,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姑娘,你是说她是因为早已知你是女子,并且早已见过你,所以那时
只对着二哥发怔?”
当时,水湘泠与他们同乘的一路上,一双眼总是若有意、似无意地瞟向二哥,似乎并没有怎么多注意简随云。那时虽然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思,只以为那女子更注重外在的容貌,而无视气质极佳的另外一个人。
但现在想来,简随云无论在哪里出现,无论何人看到都会为她迷惑,久久盯着,尤其扮作男装时,虽无二哥那样惊世的绝代容姿,但也不太可能不会引起女儿家的注目。
除非,那个人知道她是个女人,心中有了抵抗力,并早已见过她,已在暗中注视过多次,否则,即使是冷静麻木的杀手,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看来,简随云能淡然面对任何人的目光,但她也知自己所到之处必会引起的反应,尤其这几日,更加证明男装的她对女子的吸引力,即使有二哥那样的人物在旁,正常女子也绝不应该忽视她。
“农家园中,逸走之人同样伤了左肩——”
简随云的声音仍在淡淡飘着,唐盈已逐渐将这几句话联系到一起。
“不错,当时化作农妇的女杀手借火遁逃离前,确实被紫衣男子的随从之一砍伤了肩头。受伤极重,今夜她已承认自己就是那日之人,如此看来,她从农家逃走到再次出现,之间不过两日有余,伤口绝难恢复,她当时定是为掩饰旧伤,才故意被冀州五虎砍伤在同一个位置——”
一切都已明朗,而她是在知道事情真相后才把这些联系起来的,但简随云却在当时就已有所察觉。她记得那时简随云似有深意的目光。
“你的指欲触及她的伤口时,她,极为敏感——”
简随云言罢这一句,不再开口。
但剩下的,已不需她再言明,唐盈一点即透。
是,那个女子当时明明看着二哥发怔,却在她的手指靠近她的伤口时突然清醒,反应迅速,普通女子绝无那种收发自如的警戒心理。
从前遇到过的其他江湖女儿家也有见着二哥却完全忘神,甚至走路踏空几个台阶的。习武人都比寻常人的定力要强,也少有那么快就回神的。除非,那个伤口是不能让她们看到的!让她格外小心!
“姑娘,既然你早已看出破绽,为何这次任她请到这府上?”
这不是送入虎口?
“若不由她请来,她,仍会在暗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水湘泠作为杀手,杀掉她是最终的目标,如果在“逢春酒楼”没有应邀而来,她还是迟早要找机会下手,而且是处在暗处,更对她们不利。简随云受邀,无疑是化暗为明!
此时,前面的人忽然缓缓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得轻浅,“这一次后,你,将更会保护自己——”
是什么突然涌上,哽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言语?唐盈盯着简随云半透明的容颜,眼中是潮水一般的湿意——
是的,她将又增加一份历练,而一次又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后,她将变得更加镇定与稳重,甚至成熟与淡定。也更能从容的面对这个凶险又处处危机的江湖。
行行复行行,话语间,已来到前两夜居住的那间厢房门前。
简随云停步,手间拈着一只白玉的瓷瓶,“脖颈不同它处,涂上它——”
唐盈点点头,无论简随云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有二话,这个世界虚妄的东西太多,水湘泠的伪装更加让她明白,人心难测。
但,有一个人将永远获得她的信任!无论何时何地!
当门掩上,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点灯,打开那个玉瓶,单从瓶子是白玉雕成来看,这瓶里的东西绝不普通。当塞子被拔开那一刻,奇香四溢,瓶内白色晶莹的膏体看起来是如此的悦目。
放在鼻间嗅了嗅,她的眼里又涌进暖波,她看得出,这是一瓶千金难求的药膏!如果将她抹在自己颈间的伤口上,不会留下任何的疤痕。
一个女儿家,不论美丑与否,在明显的外观上留下疤痕总归是不好的,尤其是在脖子的部位,更加的影响一个女子的形象,简随云竟连这一点也想到了。而这?br/gt;
简随云第2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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