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山向来乐得清闲,于是那日石桌上,放的是一壶井水。
石桌旁,两人坐着,一人立着。
鸟儿和知了在枝头和树干上叫得很欢。
花满楼伸出食指,向一旁低垂着脑袋的徒弟勾了勾,然后沉稳有力地敲了敲另一边的空座。
“唔……”崔玉言抬眼瞄了瞄那小石头椅子,没有动。
花满楼语声平缓:“怎么?要师父请你么?”
苏远山微微笑着倒杯水递了过去。
——这世上每有一个老气横秋的臭石头师父,向来就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师娘么~
花满楼接过来,轻点了点头,笑意微不可察。
“唔……竟然还有人愿意配合他……”崔玉言顿感悲摧,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开口:“徒弟不敢,只是……”
他说着伸出右手远远地指了指自己的背面,小声道:“马蜂叮了徒弟。”
话还没说完脸已红了一半,那兔牙的光泽都羞涩地黯淡下来。
(路人:…………………………)
这副模样让一向喜欢兔子的苏远山看着很是荡漾,不由微笑着开口:“我虽不是你师父,却也想劝你一句——身材再怎么好,也不好这样乱来阿。”
崔玉言愣住:“什么?”
花满楼悠悠摇了摇扇子:“一个人被马蜂叮着了臀部,通常是因为没穿裤子。”
“阿阿阿~”崔玉言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师父你怎么能如此阿……”
苏远山笑倒。
唔……真要倒了。花满楼只好接住。
崔玉言猛地抬头,双目炯炯看向花枝颤得正欢的那人。
那眸子里闪烁着的精光,丝毫不比唇间的逊色。
苏远山心中竟生出了些许寒意。
她坐直了些,缓缓问道:“……干嘛?”
眼前乍然展开了一个巨大笑脸。
……
“看着分明是个亲不得近不了身的冰雪冷美人,却不料这一笑起来……犹如春风绿遍了江南,直教人心上开满了桃花儿阿!”崔玉言啧啧赞叹间,两颗兔牙自然而然在下唇蹭来蹭去,直蹭起了几缕浅玫瑰色的光泽。
花满楼的扇子轻飘飘砸了过去。
“当着我的面你就敢调戏师娘了?”
崔玉言摸了摸脑袋,呆呆道:“这……这是师娘?”
苏远山看着花满楼很是自然地轻笼住自己的手,无语道:“你看不出?”
——花满楼的面色变了一变。
果然,那崔玉言立马委屈地垂下脑袋:“回师娘,恕徒弟眼拙。师父和年轻漂亮的姑娘家同居一处日夜相对本是常有的事。何况师父待人,向来都是这样亲切的么!”
——花满楼的脸色变了好几变。
苏远山轻轻一笑:“整自己师父竟能够整得如此天真纯情……你后继有人了。”
花满楼长吁口气:“幸好夫人聪慧,否则今日便囧了。”
苏远山却叹气:“虽是聪慧,却可惜有点小毛病。”
“……什么毛病?”
“有时明知是计,还是要中的。”苏远山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你……”花满楼嗫嚅道:“是要去做……做饭么?”
“你不想让我进厨房,”苏远山淡淡:“我好像也不太想让你进卧室……”
“等我一下,”花满楼顿时笑容灿烂:“陪你去厨房。”
崔玉言正在一旁满面担忧满心欢喜地看戏,忽见师父的微笑在眼前放大,一只好看的手软绵绵伸了过来,软绵绵抚上了天灵盖,又软绵绵地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儿,他便软绵绵地坐到了地上。
地上,有苏远山留给鸟儿的被日头晒得跟石头一般硬度的玉米粒儿。
一颗一颗,都深深刻进了他的臀部。
那一个,被一整窝马蜂围攻过的臀部。
第十九章醋法玄妙
花满楼的地盘一如既往地宁静安乐着。
苏远山的地盘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件事。
有个男人站在一个叫作吕素文的姑娘的房间窗下,从苏远山远远望见千芳斋时,站到她回到百花楼从楼顶遥望的时候。
百花楼楼顶本来是看不见那么一小个人的,但是,这种老土而浪漫的追老婆法,总是很容易引起大片围观。
更何况那个男人虽不算很好看,那一身棱角分明的硬骨,紧抿的薄唇,坚毅的眼神——也很是迷人哇~
花满楼觉得自从苏远山从了自己之后,反而常常对别人显出些微妙的情绪,于是他也不免生出了些微妙的……情绪。
“是谁呢?”他问道。
“杨铮。”苏远山答道:“捕头杨铮。”
“是你上次夸赞过‘做事很有风范’的杨铮?”
“恩,连做这种事也是风范非常阿。”
……唔……好微妙……
“可惜,这种时候应该下个暴雨的。”花满楼淡淡道。
“是阿,日光再毒一些也好。”苏远山点点头:“必定更显风范。”
……哗……越来越微妙……
“我去看看素文。”苏远山站起身道。
“真是去看她的么?”花满楼又淡淡道。
“当然顺便也……”苏远山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又蹲了回去贼笑着凑到花满楼旁边:“你若是一个人无聊,不妨同去。”
“不去。”花满楼继续淡淡。
“真的不去?”苏远山也继续贼笑,又凑近一点。
花满楼于是很方便地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是谁说调戏人这活儿不需要技术的?苏远山灰溜溜缩了回来,灰溜溜从屋顶窜回了房间走到了厅里,灰溜溜从窗口跳了下去。
……你直接从这跳下去不就好了么?花满楼一脸都是汗。
“花满楼,你肯娶我么?”
苏远山问出这句话时,两人坐在餐桌上,花满楼筷子里夹着一块已被咬了一口的西湖醋鱼。
于是一根鱼骨头悄无声息地卡住了……
花满楼哽着嗓子缓缓开口:“我自是肯的。”
苏远山“哦”了一声。
花满楼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又道:“那……”
“我只是问一问,”苏远山道:“没有真要嫁的意思。”
于是一根鱼骨头悄无声息地滑下去了……
“那你便不该挑起我的意思。”花满楼说着,慢慢放下筷子。
事实上苏远山会这样问,是因为吕素文说她的身份不能嫁人,她便说她和她一样,她便问她是不是肯定自己一定嫁得出去?
她答不出,只好来问花满楼。
可是看花满楼的表情,似乎并不只把这单纯的一问当作单纯的一问。
想想将来若对后代们说,你们爹娘当初成亲是你们娘求的婚……
——真丢人阿。
——真美好阿。
两人默默。
经了一番言语相争,顺带了一点点肢体上的纠葛……待苏远山再回到千芳斋时,发现人群散尽,男女主角都失了踪影。
苏远山默了一会儿,打算去自己房里拿了沈三白那本《浮生六记》回去。楼梯刚上一半,一个新来的小姑娘拦住了她。
“姐姐,我劝你还是别去房里。”小丫头神神秘秘。
“怎么了?”苏远山自然要问。
“吕姐姐在那里。”
“恩?”
“杨捕头也在那里。”
“哦?”
“姐姐你想象一下。”
苏远山于是想象了一下……
“告诉我。”苏远山的声音很平静:“是我想歪了么?”
“大概没法想歪。”小姑娘同情地望了她一眼:“这个事情已经很歪了。”
“为什么,”苏远山有些哀怨:“要在我房间?……”
“因为杨捕头上来找吕姐姐,吕姐姐要躲他,你的房间最高最远最偏……”
“所以最逃不掉阿。”苏远山哀怨得忍不住骂了一句:“怎么这么呆……”
“姐姐别难过。”小姑娘豪气地拍了拍她肩:“吕姐姐一向细心,杨捕头做事也很负责,晚点……一定会帮你收拾好的。”
苏远山点点头,颤颤巍巍往回走。
此时,花满楼正对着一只小强神思缥缈。
当它第一次在百花楼现身时,花满楼听着苏远山从窗台贴到了天花板,又从天花板跳到了楼梯上。
他忽然想起她好像是害怕蟑螂的,于是微笑开口:“需要在下帮忙么?”
苏远山愤怒:“废话。”
花满楼袖子轻轻一扫……那蟑螂便向着苏远山右侧展翅飞去。
苏远山于是向着他的左侧飞来。
手臂被两只爪子箍得难免生疼,花满楼却笑得灿烂,另一边的那只蟑螂很快轻飘飘从楼梯口下去了。
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一去不复还,换成了如今这若隐若现,亦真亦假。
情到浓时心自转淡。愁沉到心底,再漾不起涟漪。
她好像忘了他是个多么细致敏锐的人物,却为何没有发现她身上愈渐的冰凉和单薄。
他似乎只把她当成个不懂得体贴温存的冷丫头,未曾察觉在自己闭了眼一副睡梦样子的时候,她在一旁是如何痴傻…如何静默地望着他。
反正他不说,她也不说。
她很少费神,他也不愿多想。
他们只是携着手,一路漫不经心,走走停停。
——好像这条路,还真的很长一样。
出神间,那只蟑螂已从窗口飞出去了。
暗色的翅膀在绚烂日光中颤动,美丽得不像小强。
窗口传来一声尖叫,竟有个人扑了过来。
——杨镰想不到自己难得使出一次荒废许久的轻功,竟然就险些被小强砸中,委屈得泪珠儿哗哗掉。
胸口受了这猛然一撞,又立时打湿了一片,花满楼才发觉伤还是没好完全。
这时候,一向乱用轻功的苏远山,很符合规律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杨镰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并且在那一瞬明白——就算她学着壁虎贴在楼外真能窥探出主人家的喜好习性,也都没用了。
晚了——或是早了。反正是不巧了。
她放开抓着花满楼的双手,很快又从窗口跳了出去——并且揉着最先落地的臀部痛下决心,再也不用这劳什子轻功了。
花满楼强忍着胸中的气血翻滚,一时说不出话。
苏远山走上前去,缓缓道:“抱一抱……也未必有什么。”
花满楼压下喉中就要浮起的血腥气,勉强答道:“你肯信我,我……很欢喜。”
“我信你。”
苏远山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房间。
花满楼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关门声很重。
跳窗声却一如既往的轻。
“还是生气了阿……”
花满楼笑了笑,终于没能压住那一口鲜血。
苏远山当然并不真以为花满楼对旁人动了什么心思,否则,她只会替他欢喜——顺便捎带些许黯然。
但既然清楚花满楼的心意,却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这,便是吃醋的微妙之处了。
第二十章了结了罢(完)
花满楼忽然发觉,找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他甚至不太清楚她长什么样子。
“请问您见过一位身上很凉的姑娘么?”“请问您见过一位声音很清很亮的姑娘么?”“请问您见过一位会跟路过的小鸟说话的姑娘么?”——怎么听怎么欠打。
他在路边的茶铺坐了下来,细细想着他们曾说过的话。他们一起说过的那么多地方,她最想去的是哪儿?
五花海、武夷山、关外、罗刹……
她也说过京城很美,很想下次不带他,自己再回去一趟。
她也说过天山上有雪莲,很少见的一味药。
最重要的是,不论她想去哪,她到不到得了还是个问题。
要猜到她理想中的路线,还要猜中偏离的角度与方向……难。
花满楼笑了笑,蓦地有些想不起当初那么些年里,他是怎样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他也不愿再记起。
接下来又是一件他不愿提起的事。
过了多少年他都想不通,为什么听旁边几位大叔说,有一伙马贼抢了个麻袋走,那麻袋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他就死心眼儿地认定那里面装的是苏远山,丝毫不考虑其他可以装进麻袋的事物?
——他也没有听到他轻飘飘的背影后,几位大叔在摇头叹息:
“想不到这么一个俊俏的后生,竟为了一只小猪这样拼命。”
“话说回来,那是只很可爱的猪阿。”
“那倒是,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次见着这样白白香香的猪。”
……
于是我们的翩翩少侠七公子,便向着一只长得很可爱的白白的香香的猪,头也不回地去了。
八月的江南,美得不像画。
扑面都是夏日的郁郁葱葱,等不及你从那写意的笔墨勾勒中小火慢炖地体悟了然。
空气是灵动的,柳梢儿上挂着的虫丝是鲜活的。
马蹄声一前一后错落,合着尘土飞扬的节律。
“小楼哥,笑什么?”单冰冰的声音。
“那边的两只鸟说话很有趣。”花满楼的声音。
“是么?”单冰冰很有兴趣地凑过来一点:“它们说什么?”
“左边那只说‘你这只呆鸟’,”花满楼伸手一指:“右边那只说,‘你才是呆鸟’。”
“……小楼哥真的听得懂小鸟说话?”
“跟你山姐姐学的。从前我们同在路上时,她总是要向过往的鸟儿打招呼。”花满楼说着微微一笑:“有时见了蜻蜓蝴蝶都要吹声口哨。”
“哗!想不到山姐姐这么热情。”
“她……她对世上万物都含着一种奇怪的善意。”
“奇怪的善意?”
“一种不愿打扰的善意。”
“……咩?”
“譬如她虽喜欢小畜生,但从不上前逗弄玩耍,顶多对着它们唤两声。”
“譬如夏日里大雨过后满地爬着蚯蚓,她会拿了小棍一只一只把它们挑回土里去。”
“譬如她最厌烦听到松竹高节,梅兰清雅的论断。得她点头的,我只知道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譬如见了蚊子……”
“哗。”单冰冰瞪大眼睛:“见了蚊子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花满楼顿了顿,缓缓道:“她也会一掌拍死。”
“小楼哥。”单冰冰定定地看着花满楼,一字一句:“你一定很想她。”
“是。”花满楼淡淡:“我很想她。”
今日已是仲秋——团圆节。女儿节。
自己却是既不团圆,亦无……
“小楼哥!我们去捏糖人吧!哇~那个糖葫芦里是橘子耶!”
唔……其实差不多是有个女儿在侧。
花满楼微笑道:“好阿,走罢。”
小河的波柔柔荡漾开来,载着河灯隐约的光亮,悠悠向远处去了。
万家灯火都碎在那粼粼的纹路里。
天上,人间,交相辉映。
花满楼和单冰冰坐在了河边的台阶上,一个抓着橘子糖葫芦,一个抓着正常糖葫芦。
“小楼哥,你又不认识陈老伯,为什么那天也会去帮他找猪猪?”单冰冰开口。
“缘分。”花满楼平静微笑。
“是么?”单冰冰狐疑地眨眨眼睛:“山姐姐为什么跑去京城了呢?”
“被我惹恼了。”花满楼淡淡一笑:“你又为什么要去京城?”
“我……”单冰冰脸红得很快:“我找人。”
“你二哥知道么?”
“他追雪儿去了。”
“……?”
“前阵子他们闹得很厉害,雪儿把家中的茅房炸了后便不见踪影。二哥本来说,‘这样也好’,后来经了跟我的一番谈话,便出门追人去了。”
花满楼笑了:“你说了什么?”
“我说雪儿本来脾气就不好,加上心情又很糟,干爹做的是地下工作,认识的人没有一个省事的。出门很危险。”
“倒也是实话。”
“小楼哥,”单冰冰望向他:“你担心山姐姐么?”
“还好。”花满楼轻摇了摇头:“她生性不爱惹事,武功也尚可防身,虽然平日懒得动脑子,当真有事时,还勉强算得机灵,而且……一向是会照顾自己的。”
说着笑了笑:“若是不那么路痴,便很完美了。”
“可是,”单冰冰瞥了他几眼:“你的脸看起来还是很担心的样子阿……”
“没法子。”花满楼轻叹:“天生长得就是这副样子。”
单冰冰笑了一会儿,忽然叹气:“仲秋果然是相聚的日子……连河里鸭子都是两只两只地游阿。”
“……”
“若这时候你和山姐姐在一起,你们会做什么呢?”
“大约也差不多罢。”
“也对,中秋节嘛,还能做什么。”
“是阿……能做什么。”
单冰冰又叹了口气,手里的水灯飘忽着落进水里。
不知哪里来了个石子,水花儿溅起,那小灯晃晃悠悠几下,翻了。
河水渐渐浸没纸页,缩着边儿沉到水底。
花满楼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
相聚,只是离别的间隙。
纵是积了三世的愿心,纵是凑了千万次回眸,在那转瞬便将关阖的缝隙里,又能如何?
——不过如此。
然此生所求……也不过是如此罢。
静夜。
对岸的灯火,窗下的稀疏嘈杂,仿佛异世界般不可触及。
这一生若就剩了这明月照残影,独身孑然,也需得熬过这冷清。
花满楼坐在床沿,微弱的烛火在桌上劈劈噗噗窜动。
他是瞎子,他看不见那光亮。
他只是不想有人回头来找他时,却被椅子绊倒了。
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人坐在床沿。
灯熄了,月色都被挡在了严实关紧的窗户外头。
她不是瞎子。她还未打算睡下。
她只是总听见耳畔有人唠叨:“不知道熬夜吹风易起皱纹么?我这头的恩虽不会断,你那边的红颜……也还是慢些老罢。”
漫长的夜在眼前没头没脑地一路铺展开去。
不曾淡忘的不曾留意的过往蓦地清晰,一幕幕掠过眼前,落进心底,皆作了孤寂。
冷得灼人的孤寂。
一明一暗,一般冷清。
沉默的思念却随了起伏的呼吸绵远蔓延,这缕缕牵扯刀斩不断。
那是为了后半生的某一日搭桥牵线罢?
——纵是千山万水横亘,有心有气,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因为停下,就要失了此生的风景。
离别,不过是相聚的间隙。
——未完,不续
番外篇——一点延续
容找不到外链而崩溃的某涂插个煞风景的传送门
七月,流火尽,渐寒。
九月,蛰虫俯,微霜。
秋风近,问谁与授衣?
千金裘,难堪薄凉愁。
不若当初,共细语,轻呵手。
――――――――――――――――题记,随记。
蕴着绵软栀子香的夏景儿已要谢下。
窗外,凄风作祟,叶落婆娑。
屋里,暖炉劈噗轻响,火星末儿碎碎飘散——?br/gt;
花满楼外传(陆第20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