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5部分阅读
是比较奇怪。
而且花满楼现在很忙。因为有人对他很感兴趣,有人对瞎子很感兴趣,还有人对花家生意很感兴趣。陆小凤怕自己的目光会让他压力太大。
对陆小凤感兴趣的人自然也是有的,可是陆小凤有办法让他们失去兴趣,因为他对他们没有兴趣。
可是苏远山好像没有办法。她根本用不着办法。这一片喧嚣一点也碰不到她。
晚风凉凉吹着,树叶沙沙摇着,湖水也轻轻地晃着,一群人七倒八歪。她坐着,静得像一幅画。说话,夹菜,喝酒,还是一样像一幅画。
她就在这儿,却不像是和他们一起的。
陆小凤忽然觉得她很美,不曾有过的美。美得有点不食烟火,未染纤尘。
可是陆小凤不喜欢这种美。
路上随便来个人这种美法,看一看是可以的。若换了朋友,陆小凤宁愿自己盯着个丑八怪。
人生在世,天上的烟火未必要去吃……若连地上的尘土都不肯染上,就难免会走得很辛苦。
像西门吹雪这样成型已久的,谁也没有办法。但是对于只是忽然发作的某些人,陆小凤觉得及早防治是正道。
于是他先转头对花满楼很是同情地说了一句:“真是辛苦你了。”然后伸出两个指头在苏远山的眼前晃了晃:“这里有个好地方你想不想去?”
苏远山抬了抬眼:“哪里?”
陆小凤摸了摸眉毛,咧嘴一笑:“茅房。”
杨康没有看见湖的那一边有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了——其实本来应该是四个,只是领路的丫环和小厮偶然一回头,便发现后面没人了。
杨康的对面,他的妹妹正在弹琴。
她像传说中的一样美,可是她一点也不像她娘。
长辈们通常觉得妹妹撅起嘴,不高兴的时候最可爱。
下人们比较愿意见到她高兴的样子,因为她发火的样子很可怕……
可是杨康最喜欢看她抚琴的样子,静静的,像一幅画。
他觉得世上再美的女子和最美的画像比起来,一定是画像更美。
人一动,不是就把映在心里的影子搅碎了么?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画?”穆念慈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杨康不耐烦地甩了甩头。
没事想那个小管家婆干嘛?
“你为什么摇头?”
杨康一惊,才发觉杨镰已停了下来望着他,目光有些冷。
……“我在想。”杨康摇头叹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听的曲子。”
“骗人。”杨镰冷冷道:“你在想别的事。”
“没有。”杨康干笑道:“绝对没有。”
“那你说我弹得怎么样?”
“若比作美人。”杨康的目光飘向远方,道:“和娘差不多了。”
“真的?”杨镰一下笑得很开心:“比作别的呢?”
“若比辞赋,可媲《湘夫人》。”
“还有?”
“……”杨康垂眼一扫,腰间玉环锦带佩剑,不假思索道:“比玉当出和田,比锦可追云锦,比剑,也不差那个西门吹雪了!”
不想他笑靥如花的妹子听了,却一下抱起琴,猛地砸了下去。
掷地有声,盖住了身后扼于喉间的一声低呼。
杨康吓了一跳:“怎么了?”
杨镰冷冷道:“这个名字杀气太重,这琴染上,留着也无用了。”
“……”杨康无声叹息:“竟然忘了她比较喜欢叶孤城……”
“西门吹雪一向只杀该杀之人。”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却有两个人忽然冒出来了。
“杀该杀之人便不是杀?谁决定谁该杀,谁该被杀?千人所指的,难道一定该杀?万人景仰的,是不是就真的不该杀?”杨镰直视来人:“还有,你们是谁?”
“爹的客人。”杨康淡淡道。
陆小凤无话可说。
他喜欢西门吹雪,但很难喜欢他的作法。他不曾说起,但他心里,也一直这样问着。
毕竟世上,多少星辰藏于乌云,又有多少污泥,缝在锦绣下。
他,已见够了。
“有杀气该化杀气,不是砸琴。”苏远山冷冷开口。
“杀气岂是容易化得了的?”杨镰冷冷回道。
“杀气不能化,世上就太乱了。”
“那你说,用什么化?”
“仁心。”
“怎么用?”
“从今若再有人对着你的琴喊西门吹雪,你就对着它喊花满楼。”
“……”陆小凤被空气呛到了。
杨镰冷冰冰的小脸忽然涨得通红,急急跺了几下脚,喊了起来:“琴是我的,我就不喜欢喊,我就喜欢摔!那又怎么样?”
苏远山依旧平静,长长的的指甲慢慢嵌入皮肉:“它为什么是你的?”
“它是我买的!”
“旁人一世心血,几代春秋,用什么买?”
“我……用银子买,用金子买,你管不着!它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它在你手里,是为了缘。不是钱。”
“你……”杨镰又跺了几下脚,忽然一下趴到杨康怀里,哇哇哭了起来。
陆小凤愣住了。
方才见苏远山的样子,他已经有些惊诧。再看到这个小姑娘,惊诧都不够用了,只好仰天长叹一声——
女人阿……
“这琴是你做的还是你们家祖传的?”杨康一面轻拍着妹妹的背,一面很好笑地看向苏远山。
苏远山想转过身,却见陆小凤走近了,拍拍肩膀凑到她面前:“输人不输阵,借你用用。”
苏远山没有说话,她看着陆小凤身后有一把扇子往他脑袋上拍了下来。
“你这个人能不能正经一点。”花满楼摇头道。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突然出现?”陆小凤摸摸眉毛。
“我担心你们掉进去了,出来找找。”花满楼微笑。
苏远山望着面色平静的花满楼,等他开口。
“琴有缘,缘,是不是就是命?”
花满楼说着一声轻叹:“土里尘里数十载,能见天日,是缘。能遇其主,是缘。如今命尽,是不是也是缘?”
或者是它俗缘已尽,本欲归还尘土。
或者是它命定如此,活该被砸碎在这春江花月夜。
又或者它就是块死木头,压根也没有听懂这群人在说什么。
苏远山想不明白。
鬼才能想明白。
“你们把我妹妹弄哭了,怎么办?”杨康转过头来,懒懒挑了挑眉。
“莫非还要我们哭还你一个?”陆小凤笑了。
“那也可以。”杨康扫了他们三人一眼:“谁哭?”
“……”陆小凤有点无力:“真的假的?”
“你说呢?”杨康哼了一声。
“自然是假的。”陆小凤摸摸眉毛:“女人哭是好事,高兴都来不及。”
“你那不是也有个女的么。”杨康冷冷道:“你也可以高兴一下。”
“我若有法子。”陆小凤笑道:“一定会的。”
“我还你一个。”花满楼忽然开口了。
大家都很惊讶,连杨镰都抬起一张梨花带雨涕泪满沾的脸望着他。
她很想见见男人哭。
“不是这样。”花满楼笑了笑:“杨姑娘能否借琴一用?”
“砸断了。”杨镰抽了抽鼻子,轻声道。
“不要紧。”花满楼微笑道:“你力气小,断得不是很厉害。”
于是琴又好好放在了桌上。
“能不能站在旁边,替我挡挡风?”花满楼微笑着勾勾手指。
……无故生事的苏远山没有说话,很乖地站了过去。
谁也看不出那把琴已成了两截。因为花满楼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弦上。
他已坐在琴前。
湖中缓缓升起寒气。
月儿掩着面,云也静了。
几下哑哑低吟由天边而来,烟雾缓缓聚起,罩得夜色黯然,星光惨淡。
重压之下,弦每经一拨都是几回震颤激宕,琴音嘶沙,如山壁狭缝中撕扯挣扎的枯草。
片刻间,琴声忽作急转,似铁骑踏燕山,银光交错,金戈铿锵。
花满楼听着身边动静,指下愈烈愈急。
琴声即化悲壮,似巨石奔崖,澎湃纵千里,飞沙走浪,残席卷浩瀚,引得人满心怆然。倏然重颤如山崩,枝头鸟雀凄叫,霎时振翅长飞,草间蛙虫齐鸣,声声寒玉,几欲将肝肠摧断。
“该到了。”花满楼心想。
一声清啸忽来,划破无边长幕,一时帛裂,玉碎。
这箫声一起,凄冷琴声顿作昂然,如雨夜行军,步步震耳惊心。
箫声愈是肃杀,直将那万千身影化为天边黑云,日月不见。
琴声又转悲,将落叶轻扫,空余一地露水寒螀泣。
箫声却渐壮阔,春雷隐然,天地骤亮,似要换了人间。
若此起,则彼伏,有一涨,则必有一落。反反复复,颠颠倒倒,直将人心搅和得一片翻江倒海,天昏地暗。
终于,一声异响,弦断。
箫声也渐歇下,如老僧长叹,散尽尘土。
众人紧揪心口的手慢慢松开,不觉间连一身衣襟已湿,心里眼里都是迷茫。
缓缓回神来,如经了醍醐灌顶,一身皮骨都将拆过。
花满楼一直相信,人的心中有一股长久的泉流。虽然世事不是条好狗,常常喜欢堵路,但只要开了一丝缝隙,自会喷涌而出。
他听见了土崩石裂,他听见了潺潺叮咚。
于是他轻闭双眼,微微笑了。
陆小凤还有些恍惚。眼前闪过许多,又一霎间随着湮灭。
他呆呆向前望去,眼里残的云雾,忽的打散。
很多年后闲聊时,陆小凤对苏远山说:“想起来,那时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也第一次见你笑。”
花满楼却说:“那时我好像是听见了冰雪飘零,却被月色融了一地的光华。”
陆小凤嘴里一口茶当场喷了三丈远。
“该还的已还了。”花满楼缓缓站起身来:“够不够?”
杨康早已将脸上湿润慌忙抹去了,仍是懒懒一笑:“算是够了吧。”
杨镰望着花满楼,眼泪也没擦,鼻唇间还自盈盈亮亮,支支吾吾道:“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你的琴艺已经很好。”花满楼微笑道:“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可我弹不成这个样子。”杨镰抽了抽鼻子。
“我也没法教你弹成这个样子。”花满楼轻叹道:“时候到了,自然会的。”
“什么时候才会到?”
“人世里经得够了,就到了。”花满楼微笑。
——人世里经得够了,就到了?
杨康低声喃喃。
花满楼的手指离开的那一瞬,那把琴碎得彻底。
弦已散乱,满桌都是木色的残屑。
它不能支撑,不愿支撑,只好碎了。
看淡一些,便不会替它惋惜;看破了,世上的事,无非如此。
若想学着看淡人世,只好先受着人世的重。那些能看破红尘的,是已先被红尘撕破了。
如果你还会觉得惋惜,如果你还不相信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那证明你既没有被压死,也还没有被撕破。
那么你无疑是活着的了。
活着就应该多笑。陆小凤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女孩子家,能笑就多笑笑,将来没牙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苏远山果真笑了,因为这阴暗月色下看来,陆小凤的眉毛忽然变得有些像蚯蚓。
“你刚刚说哭好,现在又说笑好。”杨康摇摇头:“一个大男人这么善变很不好。”
“哭好笑也好。”花满楼微笑道:“就是不哭不笑不好。”
“我认真算了一下。”苏远山的箫在手中悠悠转了一圈:“他们哭三次,我们哭两次,你也要哭一次才对。”
“……”祸从口出,好心没好报,女人比小人更难养……花满楼默默玩扇子。
“咦?”杨康忽然凑上前来一些:“这箫怎么这么小?上次看到时没发现。”
“簌”的一声,苏远山袖子里一颗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去。杨康灵巧地一侧身,一脸坏笑:“记着,下回要打功夫比你好的男人,一定要趁他心猿意马,浑身使不上力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想起,苏远山的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没有包袱口袋之类,也不曾见她身上哪一处别着。
既然从外面看不到,那自然是……在里面了。
他终于明白苏远山和杨康是什么过节了。
那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陆小凤满腹狐疑地看向花满楼。
“感觉。”花满楼很神秘地微笑。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把苏远山抓来弹琴的。
因为他觉得说讨厌琴的人,有心结也应该在琴。他一直在准备着让位。
没想到她竟然改吹箫……
于是这一场寂寞而繁华的夜宴在喧浮而残冷的月色中落幕。
而这无聊又漫长的一夜,还未完结。
第七章难眠
天色暗下后的街道有些空荡,边角里几个小摊零星的光亮摇摇晃晃的,映着稀疏几个路人匆匆或不匆匆的脚步。
“你干嘛从人家家里偷只兔子出来?”陆小凤一面伸着懒腰,一边斜眼睥着苏远山手上的一只白色兔子。
“捡的。”苏远山依然用词简洁:“腿断了。”
陆小凤忽然发觉,苏远山对琴很好,对鸟很好,对小兔子也挺好,似乎就是对人不怎么好。
说起来也不是对所有人都不好。在他陪伴司空猴子在千芳斋革命的岁月里,看到苏远山对姐妹们还是马马虎虎过得去的。
那就是对男人不好了?
可是虽说她显然不怎么看好司空摘星,也还是帮了他很多忙;虽说她显然不怎么爱说话,今日一日里,也还是替花满楼说了挺长一段话。再想想上回,那个脏兮兮的老乞丐也是男人阿。
难道就只有对我不好?——这念头刚一闪过,还来不及委屈的陆小凤又马上记起了,今日出门前,她还在帮自己倒酒。
这样说来她对人也不坏阿,为什么……就是没感觉呢?
“看来你不但会治猪头。”花满楼笑了:“还会治兔子。”
“还有很多。”苏远山偏过头微微抬眉:“除了虫子,你有没有别的害怕的东西?”
“哦?”陆小凤很好奇:“花满楼怕虫?哪种?”
“菜青……”
“没有了。”花满楼很温和的打断:“没有别的。怎么了?”
“怕以后会吓到你。”
花满楼笑了,他不太相信除了虫子,他还能被什么东西吓着。
陆小凤笑笑,忽然停了脚步:“好了,送你们到这,我要走了。”
“终于要走了?”花满楼微笑道。
“保重。”苏远山轻叹道。
“只是走一个晚上而已。”陆小凤有些不满:“虚度一日,干些正事去。”
花满楼“咦”了一声:“这次待了这么久,看来是耐性变好了。”
陆小凤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是变老了。
人老了就比较心软,所以他不忍心不等司空猴子回来。
失恋的人总是需要有人陪他喝酒的,尤其是第一次失恋的人。
远方正如壁虎般紧紧贴在墙上的司空摘星忽然很想打喷嚏。
“哪个龟孙子。”司空摘星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没事在这种时候想老子!”
无独有偶。杨府里,杨家小姐也正凶巴巴地在骂人。
“我昨天带回来的兔子呢?”
“回小姐,杏儿没……没见着。”
“去看看,我娘那里有没有一只断了腿的兔子!”
“是!”
三人成行。杨小姐的哥哥杨康,也在对着小厮大发雷霆。
因为他打算送给娘的那只断腿小兔子不见了!
“去查一查,今夜府里有没有下人拿兔子作宵夜!”
“阿?”
“如果有,拖下去打一顿!”
“是!”
“小姐!”丫环很快回来了:“夫人那儿没有兔子,不过少爷那边好像也正在找兔子。”
如此说来,兔子并不是落入了她那变态哥哥的手中?
杨镰笑了,压顶的乌云也一下被万丈阳光穿破了。
这个叫杏儿的丫环后来一直不能同意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
她觉得,如果要她去猜小姐的心,她宁愿去捞海底的针。
“少爷!”小厮也回来了:“小的……小的查到了,确实有人在烤兔子!”
杨康悠悠喝了口茶:“打了没?”
“回少爷,是……是几个丫环。”
“丫环?”杨康摇头叹息,如今的女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女孩子了:“那赏两个巴掌就算了。”